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可愛的骨頭 | 上頁 下頁
一四


  “只長了一些黴吧。”

  “好吧,請把保險箱搬過來,你需要幫忙嗎?”

  “好啊,謝謝你。”他說。

  接下來的幾年,斐納更夫婦陸續在報上讀到我的消息:少女失蹤,疑似遭到謀殺;鄰家小狗拾獲失蹤少女的手肘;十四歲少女在斯托弗茲玉米田遭到殺害;同齡少女請嚴加戒備;市政府同意重劃高中附近區域;被害少女之妹琳西·沙蒙代表全體學生致詞。他們絕對想不到那天晚上,一個孤獨中年人付了二十美金,請他們丟掉的灰色保險箱裡,躺著報上這個女孩的屍體。

  走回車子的路上,哈威先生把手放進口袋,口袋裡擺著我的銀手煉。他記不得何時脫下我手腕上的銀鏈子,也記不得什麼時候把鏈子放進新換上的長褲口袋裡。

  他摸摸鏈子,肉實的食指輕撫平滑的賓州石、芭蕾舞鞋、迷你頂針的小洞、以及小腳踏車上轉動的車輪。他開車直上202號公路,開了一段之後停在路肩,吃完早先準備的肝泥香腸三明治,吃完之後繼續開到城鎮南邊、正在施工的工業區。那個時代郊區通常沒有警衛,工地四下無人,他把車停在一個流動廁所旁邊,雖然知道自己不太可能被人發現,但若真的有人看到他,他就可以說他停車上廁所。

  事發之後,我一想到哈威先生時,此時的情景總是浮上心頭。他在泥濘的坑洞間走來走去,巨大的挖土機靜靜地停在工地裡,龐大的怪手在黑暗中顯得更可怕。

  哈威先生四處走動,幾乎在挖土機之間迷失了方向。我出事後那天晚上,夜空一片黑藍,他站在空曠的工地裡,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我特意站在他旁邊,我要知道他看到了什麼,也要跟著去他想去的地方。雪停了,刮起了冬風,他根據蓋房子的直覺,走到一個他覺得會是人造湖的地方,他站在那裡,再摸一次我的銀手煉,他喜歡爸爸幫我刻上了名字的賓州石,我最喜歡的則是手煉上的小腳踏車。他扯下賓州石放進口袋裡,然後把銀手煉、和手煉上剩下的小飾品丟進未來的人工湖。

  ***

  耶誕節前兩天,我看到哈威先生讀一本有關非洲馬利共和國的書。他讀到當地班巴拉人用衣物和繩索蓋房子,讀著讀著,他眼光忽然一閃,心中浮現一個念頭:他要像在玉米田中挖建地洞一樣再做些新的嘗試,這次他要蓋一座像在書中讀到的帳篷。打定主意之後他就出去買一些基本建材,準備花幾小時在後院裡搭一座帳篷。

  ***

  摔破所有擺了船隻的玻璃瓶之後,爸爸看到哈威先生站在後院。

  外面相當冷,但哈威先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襯衫。他那年剛滿三十六歲,那一陣子他試著戴硬式隱形眼鏡,眼睛經常充滿血絲,包括爸爸在內的許多鄰居,都覺得哈威先生八成是酒喝多了。

  “這是什麼?”爸爸問道。

  雖然沙蒙家的男人心臟不太好,但爸爸喜歡做些零碎雜活,手藝也相當不錯。他繞過綠色房子走到後院,看到哈威先生忙著豎起幾枝像橄欖球門柱的長棍子。爸爸比哈威先生高大,當他走進後院時,看起來頗有架勢,也比哈威先生能幹。他剛剛才在玻璃碎片中看到我的身影,現在還有點頭昏腦脹,我看著他穿過草坪,像高中生上學一樣慢吞吞地走向後院,中途只在哈威先生家的樹叢前停了一下,輕輕用手掌撫過樹叢。

  “這是什麼?”爸爸又問了一次。

  哈威先生停手,瞪了爸爸好一會兒,然後轉身繼續工作。

  “這是個席墊帳篷。”

  “什麼是席墊帳篷?”

  “沙蒙先生,”哈威先生說:“你失去了女兒,我真為你感到難過。”

  爸爸振作起來,禮貌性地作出回復。

  “謝謝。”他僵硬地回答,好像喉頭梗著一個石塊。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哈威先生察覺到爸爸顯然無意離開,於是問爸爸願不願意幫忙。

  就這樣,我在天堂裡看著爸爸和謀殺我的兇手,一起搭蓋帳篷。

  爸爸對搭建帳篷所知有限。他知道把弧形片綁在分叉的長棍上,然後用小木棒在弧形片邊緣穿洞,把一邊搭成一個半弧形,他也知道接下來把木棒豎直,綁在橫杆上。哈威先生已經讀了講非洲部落的書,他知道該怎麼進行,爸爸聽了他的指示,所以才知道這些步驟。爸爸站在後院,心想鄰居說得沒錯:這個人果然奇怪。到目前為止,爸爸只想到這麼多。

  一小時之後,帳篷的基本架構已經完工,這時哈威先生忽然一聲不響地走進屋裡,爸爸以為休息時間到了,哈威先生進屋去拿咖啡、或是泡壺茶。

  爸爸錯了。哈威先生進屋,上樓查看先前放在臥房的凶刀,凶刀還在床頭櫃的素描本上。床頭櫃擺著一本素描本,他經常半夜起來,把夢裡所見的圖形畫在素描本上。他查看紙袋裡面的凶刀,刀鋒上的血跡已經變成黑色,血跡令他想起自己在地洞裡做的好事。他記得曾讀過非洲某個部落的習俗,族人為新婚夫婦搭帳篷時,女人們會盡其所能地織出最漂亮的布疋,披在新人的帳篷上。

  外面開始下雪,這是我死後所下的第一場雪,爸爸也注意到這一點。

  “我聽得到你的聲音,蘇西,”雖然聽不到任何回答,但他仍然對我說:“你說些什麼呢?”

  我拚命地盯著爸爸眼前枯萎的天竺葵,我想如果我能讓天竺葵開花,爸爸就能得到答覆。在我的天堂裡,天竺葵開得非常茂盛,枝葉蜿蜒地長到與我的腰部齊高;人間的天竺葵卻毫無動靜。

  在片片雪花中,我注意到爸爸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哈威先生的綠色小屋,他已經開始起疑。

  哈威先生在屋內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法藍絨襯衫,但當他走出來時,爸爸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手上的一迭白棉布。

  “這些要幹嘛?”爸爸問道,忽然間,他滿腦子都是我的影子。

  “我們把這些布蓋在帳篷上。”哈威先生說。他遞給爸爸一迭棉布,他的手背碰到爸爸的手指,爸爸忽然感到一股電流。

  “你知道些什麼,對不對?”爸爸說。

  哈威先生響應爸爸的注視,他盯著爸爸,但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開始工作,雪愈下愈大,雪花不停地飄落,爸爸在雪中走動,心情愈來愈激動。他知道警方已訊問了左鄰右舍,但他不禁自問:有沒有人問起我失蹤時哈威先生在哪裡?有沒有人在玉米田裡看到他?

  爸爸和哈威先生把棉布蓋在弧形片上,順勢拉拉棉布,然後他們把剩下的棉布搭在橫杆上,棉布直直地垂下來,底端垂在地面上。

  等到他們完工時,帳篷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雪花落在爸爸的襯衫上,在皮帶上方留下一道薄雪。我的心好痛,我知道我永遠不能和哈樂弟跑到雪地裡、永遠不能把琳西從雪橇上推下去、永遠不能教小弟在手掌心做雪球。我孤獨地站在鮮豔的天竺葵花叢中,雪花輕柔無辜地飄落人間,有如雪白的布簾。

  哈威先生站在帳篷裡,心裡想著處女新娘將騎著駱駝來到部落。爸爸緩緩走近他身邊,他對著爸爸舉起了雙手。

  “好了,這樣就行了。”他說:“你何不趕緊回家呢?”

  這時輪到爸爸說話了,但他腦海中只有我的名字;他輕輕地說:“蘇西,”尾音有如蛇行的嘶嘶聲。

  “我們剛一起搭了帳篷,”哈威先生說:“鄰居都看見了,現在我們是朋友囉。”

  “你知道一些事情。”爸爸說。

  “回家吧,我幫不了你。”

  哈威先生沒有笑,也沒有移動,他躲在新娘帳篷裡,把最後一張繡了姓名的棉布垂掛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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