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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45

  我在還來得及逃走的時候逃離了萬星網的資料圈。

  看到巨型資料圈將自己吞噬,既令人難以置信,又讓人出奇地不安。布琅·拉蜜亞把巨型資料網看作是一個有機體,是比一座城市的生態更為虛擬的半知覺有機體的看法,基本上很正確。現在,傳送門的連接不再存在之後,這個世界內在的通路因而坍場下來,外在的資料圈也像著火的大帳篷突然失去支架、人員或樁柱似地垮了下來,活生生的巨型資料圈吞噬了自己,有如一隻餓極了的肉食動物發了狂──咬著自己的尾巴、肚子、內臟、前爪,和心臟──最後只剩下一張沒有思想的嘴,還在空咬著。

  超級資料圈還在,但現在比以前更狂野了。

  未知時空的黑色森林。

  夜間的聲響。

  獅子。

  還有老虎。

  還有熊。

  當虛空連接振動,把那單一而平凡無奇的訊息發給人類宇宙的時候,就像是一場地震將震波由堅實的岩石傳送出去。我匆忙穿過在海柏利昂上方移動的超級資料圈,禁不住微笑起來,那就好像是虛擬的神對那些螞蟻老在它腳趾上亂畫的事厭煩了似的。

  我沒有在超級資料圈裡看到神──一個也沒見到。我也沒試著去找。我自己的麻煩問題已經夠多了。

  萬星網和智核入口的黑色漩渦現在都消失了,像切除疣瘤一樣地由空間和時間中抹去了。像暴風雨過去之後水中的漩渦一樣消失得乾乾淨淨。

  我被困在這裡了,除非我想大膽地去闖一下超級資料圈。

  這事我可不想做。現在還不想。

  不過這正是我想要在的地方。在海柏利昂星系裡,資料圈已經完全消失了,在這個世界上,那些可憐的殘餘部分和剩下的霸軍艦隊,都像烈日下的小水潭一樣地乾枯了,但是那些時塚的光卻透過起級數據圈而亮了出來,有如燈塔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如果那些傳送門的連接都是黑色漩渦的話,那些時塚就像是白洞,散發出越來越擴散的亮光。

  我朝那些時塚移動。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是“那個以前來過的”,所做的事就是出現在別人的夢境裡,現在是該做點什麼事的時候了。

  ***

  索爾在等待著。

  從他把自己的獨生女交給荊魔神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他已經有好幾天沒吃沒睡了。在他四周風暴起了又消退,那些時塚則發出亮光和轟隆聲,像是一些失控的反應爐。而時潮以海嘯的力道衝擊著他。可是索爾抓緊了人面獅身像的石頭階梯撐了過來,現在他等待著。

  索爾因為精疲力竭和為他女兒感到的害怕打擊得陷入半昏迷狀態,卻發現他那學者的頭腦還在飛快地運轉著。

  在他這大半輩子的生活和全部的職業生涯裡,索爾·溫朝博這位歷史學家兼古典主義者兼哲學家,研究的是人類宗教行為的道德問題。宗教和道德並不總是──或甚至並不經常是──相互並行不悖的。對宗教上的專制主義或正統派,或難以駕馭的相對主義等等的要求,通常反映出當前文化最惡劣的面相或偏見,而不是一個人和神都能真正感到公正的制度。索爾最知名的著作,最後終於定名為《亞伯拉罕的困境》推出上市,印行的數量大到他在當時由學院的出版社出版時絕對想像不到的。寫作時蕾秋正因梅林症而面臨死亡。書中的討論很明顯地在於亞伯拉罕對上帝要他犧牲兒子的直接命令,究竟是服從或不服從之間的困難抉擇。

  索爾在書中認為原始時代要求全然的服從,但後來一代代地進化到做父母的願意以自己為犧牲──像元地球歷史上納粹德國火化猶太人的黑暗時期──而到了目前這一代則是否定任何要求犧牲的命令。索爾認為不論在人類意識中神的形式為何──不管只是復仇主義者需要的下意識表態,或是更具意識性地企圖在哲學與倫理學方面的進化──人類已經不能再同意以神之名來奉獻犧牲了。犧牲和同意犧牲都用鮮血寫下人類的歷史。

  但是幾個小時之前,像好久好久的夢,索爾·溫朝博卻把他的獨生女交給一個死神。

  多年來,他夢裡的那個聲音一直命令他這樣做。多年來索爾一直拒絕。他最後會同意,只是因為時間已經沒有了,其他的希望也都沒有了,而他發現,這麼多年來,在他和莎瑞夢裡的那個聲音並不是神的聲音,也不是和荊魔神有關的某種黑暗勢力。

  那是他們女兒的聲音。

  在超越他的痛苦和悲傷之外的領悟中,索爾·溫朝博突然完全瞭解,為什麼亞伯拉罕在上帝命令他時,答應犧牲他的兒子以撒。

  那不是服從。

  那甚至不是把對神的愛放在對兒子的愛之上。

  (亞伯拉罕是在測試上帝。)

  以最後一刻不要犧牲,攔住了刀子,上帝──在亞伯拉罕的眼中和他兒子的心中──贏得了成為亞伯拉罕的上帝的權利。

  索爾想到不論亞伯拉罕采任何姿態,不管他怎麼假裝願意犧牲那個孩子,都不可能仿造出那更高勢力和人類之間的束縛,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亞伯拉罕必須在自己心裡知道自己會殺了他的兒子,而神,不論他的形式為何,一定得知道亞伯拉罕的決心,必須感受到要毀去亞伯拉罕在宇宙中最珍貴事物的悲傷和決心。

  亞伯拉罕不是來奉獻犧牲的,而是要弄清楚這個上帝是不是值得信任和服從的神。沒有其他的測試方法能得到真正的結果。

  那為什麼,索爾想著用手抓牢了石階,人面獅身像似乎在起了風暴的時間大海裡起伏。為什麼這個測試又再重複呢?又有什麼可怕的新天啟在等著給人類呢?

  然後索爾明白了──根據布琅所告訴他的那一點點,還有朝聖路上所聽到的故事,以及他自己在過去幾個禮拜的領悟──知道那機械的無上智慧,不管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想要找出人類之神所缺少的“同情”所做的努力,完全徒勞無功。索爾不再看到那棵刺樹立在懸崖頂上,那些金屬的枝椏和受苦的大眾,可是他現在卻很清楚地知道那個東西和荊魔神一樣是種活的機器──是一種在宇宙中宣揚痛苦的工具,想逼人類之神有所反應而現身。

  如果神真的能進化得來,而索爾確信神一定會進化,那麼這種進化就是朝向“同情”──朝向一種共有的苦難感覺,而不是向著權力和統治。可是這些朝聖者看到的那棵邪惡的樹──讓可憐的馬汀·賽倫諾斯成為受害者的樹──卻不是會產生那失去的力量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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