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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32

  馬汀·賽倫諾斯在純粹如詩般的痛苦中扭動掙扎。一根兩公尺長的鋼刺從他兩邊肩胛骨中間刺進他的身體,由胸前穿出,伸到他身前可怕的一公尺遠處,他不停揮舞的兩臂構不到那一點。那根刺光滑無比,他汗濕的手掌和彎曲的手指都找不到著力點。但那根刺儘管抓起來很滑,他的身子卻不會滑動;他被牢牢地刺穿,就如同一隻釘起來展示的蝴蝶。

  並沒有流血。

  在理智通過痛苦的瘋狂迷宮而回復後的幾個小時裡,馬汀·賽倫諾斯對這點感到奇怪。並沒有流血,可是卻很痛。哦,不錯,有著大量的疼痛──痛到遠超過這位詩人對痛楚的最狂野的想像,遠超過人類忍耐和承受的極限。

  可是賽倫諾斯忍住了。賽倫諾斯承受了。

  他發出第一千次尖叫,一個刺耳的聲音,空無內容,沒有語言,甚至不是咒駡。沒有字句能表達出這種痛楚。賽倫諾斯尖叫,扭動。過了一陣之後,他軟綿綿地吊在那裡,長刺因為他身體的轉動而輕輕彈動。其他人掛在他上面、下面,和後面,但賽倫諾斯並沒有花時間去觀察他們。每一個人都只困在自己極度痛苦的繭裡。

  “哎,這就是地獄,”賽倫諾斯想起了馬羅②的詩句,“我並沒逃出去。”

  ②馬羅(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英國戲劇家、詩人,發展無韻詩體,革新中世紀戲劇,主要作品有《帖木兒》、《愛德華二世》等。

  但是他知道這裡不是地獄,不是死後。但是他也知道這不是現實的另外一部分;那根刺穿透了他的肉體!八公分寬的有機鋼刺穿透他的胸膛!可是他沒有死。他沒有流血。這裡是某處,某種狀態,可是不是地獄,也不是人間。

  這裡的時間很奇怪,賽倫諾斯以前也遇到過時間無限延長和緩慢的情形──在牙醫的治療椅上暴露的神經所帶來的劇痛、在診所候診室裡腎結石所引起的疼痛──時間可能變慢,看來似乎沒有動,因為生理時鐘的指標因震驚而定住。但是那時候的時間還是在流動,根管治療結束了,泌尿科醫師終於來了,馬上見效。可是在這裡就連空氣也因為時間的不存在而凍結了。痛苦就是永遠不會碎裂的浪頭和浪花。

  賽倫諾斯發出憤怒和痛苦的尖叫,在那根刺上扭動。

  “他媽的!”他終於能說了出來:“操他媽的婊子養的。”這些字眼是另一個生活的遺物,是在這棵樹的現實之前,他所生活過的夢境中的工藝品。賽倫諾斯依稀記得那個生活,就如他依稀記得荊魔神把他帶到這裡,釘在這裡,留在這裡。

  “啊,上帝呀!”詩人尖叫著,用兩手緊抓住那根刺,想把自己抬起來以減輕他身體的重量,以免再難以計量地增加他那已難以計量的痛苦。

  底下有一片景觀,他可以看到好幾哩外。那是一個凝結住的紙漿模型:時塚穀和山谷外的沙漠。就連那座死城和遠處的山脈也都複製成塑膠般了無生氣的縮版。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對賽倫諾斯來說,只有那棵樹和痛苦,而這兩者無法分割。賽倫諾斯齜牙咧嘴地露出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當他還是在元地球上的少年時候,他曾經和最好的朋友阿馬菲·舒瓦茲到北美保留區的一個基督徒社區去瞭解他們粗淺的神學,事後對釘十字架這件事講了很多笑話。年輕的馬汀當時兩臂伸開,兩腿交叉,抬起頭來,說道:“哎呀,我在這上面可以看到整個城鎮呢。”阿馬菲狂笑不止。

  賽倫諾斯發出尖叫。

  時間並沒有真正過去,但是在過了一陣子之後,賽倫諾斯的思緒又回到類似直線型的觀察……和如無意識而承受痛苦的沙漠中綠洲般清楚而純粹的疼痛不同……在這樣始終認知自身的痛苦中,賽倫諾斯開始在那沒有時間的地方定出時間來。

  首先,罵髒話能讓他更清楚感受痛苦。叫喊很痛,但是他的怒氣卻有讓他神智清楚的作用。

  其次,在吶喊和純粹痛苦抽搐之間那些精疲力竭的時間裡,賽倫諾斯讓自己思考。起先只是努力定出順序,在腦海裡背誦時間表,或任何能將前十秒鐘的痛苦和即將來臨的痛苦分開的東西。賽倫諾斯發現用力集中精神時,痛苦會略微減輕──仍然難以忍受,仍然把所有真正的思想如風吹毫毛般驅散,但終究能減少一些微不足道的分量。

  因此賽倫諾斯集中注意力。他尖叫、扭動,但仍然集中精神。因為沒有其他可想的事物,所以他集中精神在他的痛楚上。

  他發現痛楚有結構性,有平面配置圖,整個設計比鸚鵡螺還複雜,比拱壁最多的哥德式大教堂還要有巴羅克的繁複。即使是在尖叫的時候,馬汀·賽倫諾斯也還在研究痛苦的結構,他發現那就如一首詩。

  賽倫諾斯第一萬次弓起身子和頸子,想求得不可能得到的解脫,但這次他看到在距離他五公尺的上方有個熟悉的形體,也掛在一根相似的刺上,在那虛幻的痛苦之風中扭動。

  “比利!”馬汀·賽倫諾斯驚叫道,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思考。

  他的前君主和贊助者兩眼望向一個看不見的無底洞,讓賽倫諾斯盲目的疼痛也使得他視而不見,但他卻微轉過身子,好像在這個無名的地方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而有所反應。

  “比利!”賽倫諾斯又大叫了一聲,然後因為劇痛而失去了視覺和思想。他集中精神在痛苦的結構上,順著其中的格式,彷佛他在描畫這棵樹本身的樹幹、枝椏、細枝和刺。“吾王!”

  費倫諾斯在尖叫聲外聽到一個聲音,吃驚地發現尖叫聲和那個聲音都是他發出的:

  ∮

  ……你是一個做夢的;
  自我的狂熱──想著大地;
  即使是希望,你又能得到什麼祝福?
  什麼天堂?所有生靈都有自己的家;
  每一個人都有歡樂與痛苦的日子,
  不論他的工作高下──
  唯有痛苦;唯有歡樂;分明;
  只有做夢的人怨恨他的日子,
  忍受比他所罪有應得更多的災禍。③

  ③引自濟慈詩作〈The Fall of Hyperion-A 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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