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科幻小說 > 海柏利昂2 | 上頁 下頁
一〇


  我夢見拉蜜亞的夢境和拉蜜亞本人的夢境混雜在一起。分享一個女人的夢境,一個女人的思想,並不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哪怕那個女人和我之前有著時間的鴻溝,還有比性別差距更大得多的文化差距。她以一種稀奇古怪如照鏡子似的方式,夢到她那已死的愛人強尼,夢到他太小的鼻子和太執拗的下巴,他太長的頭髮捲曲在衣領上,還有他的眼睛──那對表情太豐富、也太坦誠的眼睛,要不是這對太過靈活的眼睛,那張臉就可能屬於在倫敦的一天之中生下來的一千個農夫當中的任何一人。

  她夢見的那張臉就是我的臉。她在夢中所聽見的聲音就是我的聲音。可是她夢見的做愛──我現在記起來了──卻不是我曾經分享過的。我想要逃出她的夢境,只要能找到我自己的夢就好了。如果我是偷窺者,也許不如留在這些製造出來的混亂記憶中,就把這當作是我自己的夢。

  可是我不許有我自己的夢。現在還不行。我懷疑我之重生──由我的死亡中重生──只是為了做這些我那已死的分身的夢。

  我放棄了,不再掙扎著想醒過來,而沉入夢鄉。

  ***

  布琅·拉蜜亞很快地驚醒了過來,因為某種聲音還是動靜由美夢中給吵醒,她一時之間不知所以;那裡很黑,有種聲音──不是機械的──比她所住的盧瑟斯蜂巢裡的各種聲音都大得多;她已經疲累不堪,但知道自己才沒睡多久就給吵醒了;她獨自在一個很小的密閉空間裡,在一個像是特大號屍袋似的東西裡。

  雖然在她生長的那個世界,一個密閉空間表示可以安全地躲開有害的空氣、狂風和野獸,在那個世界,很多人在接觸到少有的空曠地方時會有廣場恐懼症,卻很少有人知道什麼是幽閉恐懼症,但是布琅·拉蜜亞還是有著幽閉恐懼症患者的反應:兩手亂抓大口吸氣,推開鋪蓋和帳篷門,驚惶地逃離那個塑膠纖維小繭,連爬帶滾地以兩手和前臂以及肘子將自己拉著,一直到手掌下是沙地,而頭上是天空。

  她發現那並不是真正的天空,突然看到也記起自己身在何處。沙子。一陣狂亂吹來、旋轉不止的沙塵暴,沙子如針頭似地刺痛了她的臉。營火已經熄滅,被沙子蓋住,沙子堆積在三座帳篷的迎風面,帳篷的側邊鼓動,在風中發出如槍響般的聲音,營地四周形成了新的沙丘。在帳篷和配備的下風處留下一條條的痕跡。其他帳篷裡沒有動靜,她和霍依特神父共用的那頂帳篷已經半坍塌了,被越來越高的沙丘掩埋。

  霍依特。

  因為他不在才驚醒了她。即使是在夢中,她的部分意識一直注意到那位熟睡中的神父柔和的呼吸聲,以及他因疼痛而發出的幾乎聽不清楚的呻吟。在過去半小時的某一刻,他離開了。很可能就在幾分鐘之前;布琅·拉蜜亞知道她即使在夢到強尼的時候,也模糊地感覺到在沙子的刮擦聲和風的怒號聲之外,還有一種窸窣的聲音。

  拉蜜亞站了起來,在沙塵暴中遮住眼睛。外面很黑,星星都被烏雲和沙塵遮沒。但有一種微弱的、如電光般的光充滿在空中,由岩石和沙堆表面反射出來,拉蜜亞知道那就是電,空氣中充滿了靜電,使她的頭髮捲曲飛揚,就像蛇發魔女一樣。靜電的電流爬上她的袍袖,也在帳篷表面閃動,一如聖艾爾莫之火④。等到眼睛適應之後,拉蜜亞發現移動的沙丘上都燃著白色的火焰。東邊四十公尺外那座叫作人面獅身像的時塚在夜色中呈現出開裂而波動的輪廓。一波波的電流在向外伸出、一般稱為雙翼的附屬物上流動。

  ④聖艾爾莫之火(St. Elmo's Fire):亦稱St. Elmo's Light,暴風雨中桅頂或塔尖等出現的電擊發光,也稱天電光球,聖艾莫爾是義大利主教,殉道者,地中海水手奉為保護神,認為那種電光是他所發。

  布琅·拉蜜亞四下張望,沒有見到霍依特神父的蹤影,她考慮呼救,但知道在怒吼的風中,沒人會聽得見她的聲音。她也曾想過,那位教士或許只是到另外的某頂帳篷裡,或是到西邊二十公尺外簡陋的廁所去了,可是她感覺到不是這麼回事。她望向人面獅身像,似乎──在一瞬間──看到一個人影,黑色的斗篷像翅膀似地飛飄著,肩膀在風中拱起,讓由時塚中發出的靜電光映照出輪廓。

  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

  布琅·拉蜜亞扭身閃開,半蹲身子準備迎戰,左拳伸出,右掌豎立。然後她看出是卡薩德站在那裡。那位上校比拉蜜亞高出半個身子──胖瘦卻只有她一半──細瘦的身上有好多小光點閃動。他俯身過來,在她耳邊大聲叫道:“他往那邊去了!”那只既長又黑、像稻草人似的手臂伸向人面獅身像。

  拉蜜亞點了點頭,也大聲叫著回答,在風聲中,她的聲音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到:“要不要叫醒其他的人呢?”她忘記了卡薩德原先在站哨。這個人難道從來不睡覺嗎?

  費德曼·卡薩德搖了搖頭,他的面甲拉了起來,而頭盔分解開來,在他有戰鬥甲冑的連身裝後面形成一個帽兜,在他衣服的亮光中,卡薩德的臉看來非常蒼白。他朝人面獅身像那邊指了一下,那把多功能的霸軍長槍斜擱在他左臂的臂彎裡。手榴彈,望遠鏡的盒子,以及其他更神秘的裝備,懸吊在他戰鬥甲冑的鉤子和網帶上。他又朝人面獅身像指了一下。

  拉蜜亞俯身向前叫道:“荊魔神抓了他嗎?”

  卡薩德搖了搖頭。

  “你看得到他嗎?”她指了指他的夜視鏡和望遠鏡。

  “看不到,”卡薩德說:“這場風暴,把熱影像搞亂了。”

  布琅·拉蜜亞背對著風,感到沙粒就像是用箭彈槍⑤射出的針一般刺在她脖子上。她檢視了一下她的通訊記錄器,只知道霍依特還活著;正在走動;其他再沒有資料在共聯網路上。她移到卡薩德身邊,兩個人的背部組成一道抵擋暴風的牆。“我們要不要跟著他去?”她大聲叫道。

  ⑤箭彈槍(Fléchette Gun):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使用的一種武器。

  卡薩德搖了搖頭。“我們不能讓這裡毫無警戒,我布下了警報器,可是……”他朝暴風比了下手勢。

  布琅·拉蜜亞鑽回帳篷裡,穿上靴子和全天候的斗篷,拿著她父親的自動手槍出來。另外有件更傳統的武器,一支電擊棒,放在她斗篷的胸前口袋裡,“那我去。”她說。

  她起先以為上校沒有聽見她的話,但接著看到他那對蒼白眼睛中的神色,就知道他聽到了。他拍了下掛在腰間的軍用通訊記錄器。

  拉蜜亞點了點頭,確定她自己植入的晶片和通訊記錄器都設定在最大的範圍,“我會回來的。”她說完就辛苦地爬上閃亮的沙丘。她穿著長褲的兩腿因靜電的電流而閃亮,沙子也因為有銀白色的電流閃動著流過斑駁的表面而像是活的一般。

  走到營地二十公尺以外,就看不見營地了,再向前走了十公尺,人面獅身像就矗然聳立在她面前,到處都看不見霍依特神父的蹤跡,腳印在風暴中留不到十秒鐘。

  人面獅身像的寬大入口敞開著,自人類知道這個地方以來就一直敞開著。現在像一塊黑色的長方形嵌在一道發著微光的牆上。照邏輯看來,哪怕只是為了躲避風暴,霍依特也該走到那裡面去了,可是卻有邏輯以外的原因讓她覺得這裡並不是那位教士的目的地。

  布琅·拉蜜亞蹣跚地走過了人面獅身像,在背風面稍微休息,好把臉上的沙塵清掉,讓自己能再自由地呼吸。然後她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在沙丘之間一條依稀勉強可辨的小徑上。在她前方,玉塚在黑夜中發出一種柔和的綠光,整個光滑的曲線和突出的地方都像泛著一層不祥的光亮。

  拉蜜亞瞇起眼睛再細看了一會,看見有人或者某種東西的輪廓瞬間出現在那層光亮之前。然後那個影子就消失了,不知是進入時塚裡,還是因為襯在黑色半圓形的入口前而看不見蹤影。

  拉蜜亞低下頭,繼續往前走去,狂風在後面推送著她,好像要催她儘快走向某件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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