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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轉身離開她的書桌,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她的辦公室占了天侖五中心巴別區網際塔四百三十五樓的全部。這裡沒有窗戶,圓形房間的地板和天花板之間完全開放,和外界隔著一圈完全不放光的太陽能力場。那就像站在兩片懸在半空中的灰色碟子之間。我看著赤紅色雲塊在下方半公里處的低矮高塔間飄移流動,想到人類的狂妄自大。泰莉娜的辦公室沒有門廊、樓梯、電梯、升降力場或暗門,與其他樓層完全不連接。要進入她的辦公室,得透過半空中一座全像雕塑般閃閃發亮的五面體傳送門。我意識到自己腦中想著高塔火災、電力中斷,以及人類的狂妄自大。我說:“你的意思是你們不會出版這本書?”

  “剛好相反,”我的編輯笑著,“馬汀,你幫網際賺了幾十億,我們會出版這本書。我只是說沒人會買。”

  “你錯了!”我大喊。“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賞好詩,但是會看書的人還夠讓它進入暢銷排行榜。”

  泰莉娜這次沒笑出聲,但是她的綠色嘴唇抖了抖,向上畫出一道狠笑。“馬汀呀,馬汀,”她說,“閱讀的人口從古騰堡時代就在穩定下降。到了二十世紀,所謂工業化民主國家當中,一年能看完一本書的人只有不到百分之二。這還是在那些智慧型機器、資料圈,和友善接口出現之前的情況。到了聖遷時代,百分之九十八霸聯人口連閱讀動機都沒有。所以他們沒浪費時間學看書。現在更糟糕。萬星網有超過一千億人;其中不到百分之一願意用實體傳真發送書面資料,會讀一本書的人就更少了。”

  “《垂死地球》賣了快三十億本!”我提醒她。

  “嗯哼,”泰莉娜說。“那是天路歷程效應。”

  “什麼效應?”

  “天路歷程效應。麻州殖民地,那是……什麼時候啊!──十七世紀的元地球,上流社會家家戶戶都有一本。可是,老天爺,沒有人要讀它。希特勒的《我的奮鬥》還有史督卡斯基的《斷頭孩子的眼中風景》也是一樣。”

  “誰是希特勒?”我說。

  泰莉娜笑了笑。“一個寫了點東西的元地球政治人物,《我的奮鬥》至今還沒絕版……網際每隔一百三十八年更新一次版權。”

  “嗯,聽好,”我說,“我要花幾個禮拜把《詩篇》潤飾一下,我會盡全力。”

  “好啊。”泰莉娜笑了。

  “我想你會希望像上次那樣做點刪改?”

  “一點都不會,”泰莉娜說。“既然這次的中心主旨不是鄉愁,你還不如用你想要的方式來寫。”

  我眨了眨眼。“你是說這次我可以保留那些無韻詩?”

  “當然。”

  “還有哲學的東西?”

  “一定會保留。”

  “還有實驗性的部分?”

  “對。”

  “而且你會把我寫的全部印出來?”

  “絕對會。”

  “有賣出去的可能嗎?”

  “門都沒有。”

  *

  我所謂“花幾個禮拜把《詩篇》潤一下”變成了十個月的瘋狂工作。我把家裡大部分房間封閉,只留下天津三的塔房、盧瑟斯的健身房、廚房、和無涯海洋星的浮艇浴室。我一天連續工作十小時,然後暫停一下做些激烈運動,接下來吃個飯小睡片刻,又回到寫字桌前坐上八小時。像是回到五年前那段中風復原期,有時候要花上一小時或一整天的時間,一個單字才會浮現、一個概念才得以在語言堅硬的土壤中紮根。現在這個過程就更緩慢了,我苦心思索完美的字的韻腳、最富趣味的意象,與最難以捕捉的譬喻,以描述最飄渺的情感。

  十個標準月之後我總算完工,並且對一句古老箴言深有同感,意思大概是書或詩永遠寫不完,只是被主人遺棄30。

  注30,這句話到底是誰所說仍然有爭議,認為是法國詩人讓·考克多到英國文豪蕭伯納都有。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正在翻看初稿的泰莉娜。

  她的眼睛是當周流行,像兩隻銅金色素面碟子,但即使如此也藏不住流淚的事實。她拭去一顆淚珠。“好美。”她說。

  “我想試著找回一些古代作家的聲音。”我說,突然覺得有些赧然。

  “你表現得很棒。”

  “天堂之門間奏曲還不夠好。”我說。

  “很完美了。”

  “那段寫的是寂寞。”我說。

  “寂寞也不過如此。”

  “你覺得可以了嗎?”我問。

  “已經完美了……是經典。”

  “你想它會賣嗎?”我問。

  “媽的,不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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