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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第一百七十三日:

  另一個人死了。

  那個我管他叫威爾的人──也就是手指斷了一截的那一位──已經失蹤一個禮拜。昨天畢庫拉全族就像是跟隨信標一樣,向東北方走了好幾公里,在深谷旁邊發現屍體。

  很明顯地,在他攀爬樹枝,準備攫取卡爾瑪葉的時候,那根樹枝突然折斷。他脖子斷裂,必定是當場死亡。不過重點在於掉落的地點。屍體──如果還能這麼叫那團東西的話──躺在兩個圓錐狀的巨大泥團之間,那正是塔克稱作火蟑螂的大型紅色昆蟲所棲息的洞穴。鰹節蟲或許是更恰當的稱呼。在過去幾天裡,這些蟲子啃食屍體的皮肉,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一堆白骨,以及些許組織和肌腱,還有十字形──它仍與胸骨緊密相連,看起來像是光輝璀璨的十字架,鑲嵌在某位教宗長眠已久的石棺上。

  這實在很恐怖,不過哀傷之餘,我不免感到一些小小的得意。十字形總沒辦法從這些枯骨再生出什麼東西了罷;即使是這個最駭人、最不合邏輯,應該受到詛咒的寄生蟲,也一定要遵守品質守恆定律。那個我喚作威爾的畢庫拉人領受了真正的死亡。從這時候開始,“三廿有十”真的變成“三廿有九”了。

  △第一百七十四日:

  我真是個白癡。

  今天我問了關於威爾,以及他領受真實死亡的問題。畢庫拉人沒有太多反應,令我十分好奇。他們取下十字形,卻任憑骸骨留在原地,沒有任何要將它帶往大教堂的跡象。到了晚上,我才想到,我可能就是用來填補“三廿有十”死亡成員的空缺。我說:“實在很難過,你們其中一個領受了真正的死亡。那麼‘三廿有十’接下來會變成什麼呢?”

  貝他瞪著我看。“他不會領受真正的死亡,”這名矮小禿頭的陰陽人說道:“他屬於十字形。”

  過了不久,當我繼續用醫療掃描器檢查全族的時候,才發現到真相。我管他叫西塔的畢庫拉人,外表和行為和之前並沒有什麼差異,可是他的身體現在卻帶著兩個十字形。毫無疑問,他在接下來的幾年將會變胖,就像培養皿內某些噁心的大腸桿菌一般腫脹、成熟。等到他/她/它死掉,就會有兩個人離開墳墓,如此一來“三廿有十”又會再度補齊。

  我相信我快瘋了。

  △第一百九十五日:

  花了這麼多個禮拜研究這該死的寄生蟲,卻仍然無法得知它如何運作。不,還要更慘,我根本就不管了。我現在所在乎的事還比較重要。

  為何天主允許這樣可憎的事物存在?

  為何畢庫拉人一直受到這樣的懲罰?

  為何選中我來經歷他們苦痛的命運?

  我在夜晚禱告中問了這幾個問題,然而,卻沒有收到任何回答,只有大裂口的勁風傳來血淋淋的歌聲。

  △第二百一十四日:

  前面十頁應該塞滿了我的田野筆記和技術面上的種種推測。這會是我早晨嘗試穿越休眠中的火焰森林前,最後一篇記錄。

  我揭露了發展停滯的人類社會所能達到的最終型態,這一點無庸置疑。畢庫拉族實現人類追求長生不死的夢想,可是他們賠上自己的人性,以及不朽的靈魂。

  艾督華特,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和自己的信仰搏鬥──應該說與我對抗的是欠缺信仰的自己──可是如今,我在這顆眾人早已遺忘的星球上,這個恐怖驚駭的角落,被令人憎惡卻謎樣的寄生蟲所惑;但不知為何,我重新找到某種信仰的力量;這樣的力量,就算在你我還是小男孩的時候,我也不曾認識、瞭解。這個由冷酷無情的物理定律所宰製,狂暴、荒涼而無窮無盡的宇宙汪洋,完全不把生存於其間,微不足道的理性生物放在眼裡;身為一個保有生命的小小個體,我現在終於能夠體會對於信仰──那種純粹、盲目、不合理的信仰──的需求。

  日復一日,我試著離開大裂口的地界;日復一日,我遭受極為劇烈的痛楚,它是如此地痛苦,儼然化為實體,成為我個人世界的一部分,就跟那過於小巧的太陽,或是翠綠如寶石般的天空一樣。疼痛已經成為我的夥伴,我的守護天使,我與人性之間的唯一聯繫。十字形不喜歡疼痛,我也不喜歡;可是就像十字形一樣,我很樂意利用它來達成目的。而且我這麼做,乃是基於我的自主意志,不像那坨嵌入我體內的無腦異類組織,只依照本能行事。這東西只會像無頭蒼蠅一般用盡種種方法規避死亡。沒錯,我不想死,可是我樂於接受痛苦、死亡,而不願意渾渾噩噩地得到永生。生命是聖潔的──我仍然堅信這一點是天主教會思想與教義中最為核心的元素,儘管兩千八百年以來,生命一直都很廉價──不過,靈魂卻更加神聖不可侵犯。

  我現在終於明瞭,企圖操弄亞瑪迦斯特的資料,並不會給教會帶來新生,而只是將之轉變成一個虛假的生命,和畢庫拉族這群可憐的行屍走肉沒什麼兩樣。如果教會註定要滅亡,那就死罷──不過要在完全知曉它將會藉由耶穌基督獲得重生的情況下,光榮地死去。縱使百般不願,步入黑暗的同時,它務必保持尊嚴──信仰堅定,勇往直前──就像億萬名步履在我們之前的先人。這麼多個世代以來,在死亡集中營裡、在核彈的巨大火球下、在癌症病房內、在集體屠殺的修羅場中,在這些與世隔絕、靜謐無聲的場合,他們擁抱信仰,面對死亡,走向黑暗的深淵;就算不是滿懷希望,他們至少虔誠祈禱:這一切都有個理由、這些痛苦、這些犧牲終將有所價值。並不是邏輯或事實上的保證,或是某種具有說服力的理論,促使我們的先輩走上這條路;他們僅僅抱著一絲絲的希望,抑或自認堅不可摧,實際上卻無比脆弱的信仰。倘若他們能夠在面對黑暗的同時,依然維持這縹渺的希望,那麼我也一定得做到……教會也一定得做到。

  我不再相信任何外科手術或治療可以治癒這寄生在我身上的東西,然而,如果真有人可以移開它、研究它,然後摧毀它,就算要了我這條命,我也會欣然接受。

  火焰森林在接下來的日子將會和現在一樣平靜。該睡覺了。黎明之前就得離開。

  △第二百一十五日:

  根本就沒辦法出去。

  我進入森林有十四公里遠,偶爾可見零星火苗和爆炸的電流,但大體而言可以通行。只要走上三個星期,就可以穿過去了。

  十字形卻不讓我走。

  如同心臟病發般的疼痛一發不可收拾。我依然蹣跚而行,踉踉蹌蹌、或走或爬地踏過蒼白的灰燼。終於,我失去意識。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回頭爬向大裂口。我立刻轉身,走了一公里,又爬了五十公尺,然後再度昏迷;醒來時又回到重新出發的地點。這瘋狂的身體控制權爭奪戰持續了一整天。

  日落之前,畢庫拉人進入森林,在距離大裂口五公里處找到我,將我抬回去。

  敬愛的耶穌基督,為何你要讓這種事情發生?

  除非有人來把我帶走,事到如今,應該沒什麼指望了。

  △第二百二十三日:

  又一次的嘗試。又一次的痛苦。又一次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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