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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它躺在那裡,彷佛就是我肉身的一部分。不論我怎麼拉扯、搔抓,最後轉往皮帶下手,直到它斷裂脫落。我的手指摳著胸前十字形的隆起。(它竟然拿不下來。)就好像我的肉體圍繞十字形,將它完全封閉。除卻指甲的刮痕,十字形本身或周遭的皮肉並沒有疼痛或其他不適的感覺;想到這東西就此和我的身體緊密相連,靈魂深處不由得泛起一股純粹的恐懼。好不容易,第一波的驚恐暫時獲得平息,我坐下約有一分鐘的時間,旋即套上長袍,奔回村莊。

  我的刀子不見了,邁射槍、剪刀、剃刀──所有可能幫助我挖出胸前這塊隆起的物品也都一樣。指甲只會在胸口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然後我猛然想起醫療掃描器。我手持收訊端掃過胸部,閱讀圓形螢幕所顯示的內容,搖搖頭,不敢相信,於是重做了一次全身掃描。不久,我鍵入指令,要求印出結果,然後有好一段時間坐在原地,動也不動。

  現在我坐在這裡,手裡拿著影像薄片。在超音波和K型掃瞄35影像中,十字形清晰可見……內部的纖維也像細小的觸手,盤根錯節,向外擴散至我的全身。

  注35,k-cross images,疑為作者自創的新名詞。

  為數眾多的神經節,從胸骨上方茂密的核心處往身體各部位發散──就像是爬滿線蟲的恐怖噩夢。從這具簡陋的攜帶型掃描器中,我可以判斷出這些細線最後連到杏仁體36,以及兩半球的基底神經節37。體溫、新陳代謝,以及淋巴系統則完全正常。並無外來的入侵組織。根據掃描器,這些細絲乃是導因於一種簡單但大規模的細胞轉移。根據掃描器,構成十字形的組織和我的身體一模一樣──它的DNA就是我的。

  注36,Amygdala,腦部區域之一,負責情緒學習認知,例如痛苦所造成的負增強(negative reinforcement)效果即需要此區的功能。

  注37,Basal ganglia,腦部區域之一,與動作協調有關,若其中一區黑質的神經元死亡,即會造成巴金森氏症。

  我已經隸屬於十字形。

  △第一百一十六日:

  每一天,我都在牢籠所局限的範圍之內踱步度過──南邊及東邊的火焰森林、東北方長滿樹木的深谷,以及橫亙於西、北兩側的大裂口。“三廿有十”不讓我走到大教堂以下的裂口底部。而十字形也不讓我踏出大裂口方圓十公里的距離。

  起初我還不肯相信,下定決心進入火焰森林,希望憑藉運氣和天主的幫助,能護佑我穿越這片惡地。可是,才踏進森林地界不過兩公里,胸口、兩臂,及頭部就遭受劇痛的襲擊。我確信這是嚴重的心臟病發作。可是只要掉轉走回大裂口的方向,一切症狀就不藥而愈。我又找時間再試幾次,毫無疑問,結果還是一樣。只要我冒險深入火焰森林,離開大裂口,劇痛就會降臨,而且更趨猛烈,直到我放棄前進,踏上歸程。

  對於其他事物的瞭解,倒是有所進展。昨天在我探索北方的時候,碰巧發現種船逃生艇的殘骸。如今只不過是一堆銹蝕已久、纏滿藤蔓的廢棄金屬,散落在火焰森林邊緣,靠近谷地的岩石之間。不過蹲在這架古老飛行器暴露在外的合金翼肋當中,我可以想像七十名生還者的欣喜之情,他們走了一小段距離,來到大裂口,最終發現大教堂,然後……然後呢?再想下去也沒有用,不過疑惑仍舊存在。明天我將再試著為一名畢庫拉人做身體檢查。現在我已經“屬於十字形”,他們也許可能會答應我。

  我每天都對自己做一次醫療掃描。絲線依然存在──可能還更粗,也可能沒有。我確信它們純粹寄生在我體內,儘管我的身體並沒有出現任何跡象。我看著瀑布旁邊的水塘所映照出來的容貌,一樣是那張這幾年愈來愈感嫌惡的長長老臉。今天早上,面對水中倒影,我張大嘴巴,約略猜想我可能會看見上顎和舌根長出灰色細絲和一簇簇的線條。好在什麼也沒瞧見。

  △第一百一十七日:

  畢庫拉人沒有性別之分。他們既非獨身主義者,也不是雌雄同體,更不是性器發育不成熟──他們就是沒有性別。他們跟小孩子的填充娃娃一樣,沒有外部或是內部的生殖器官。也沒有證據足以說明陰莖、睪丸,或是相對應的女性器官已經萎縮,或是遭到手術切除。沒有跡象顯示他們長過這些東西。尿液自一條原生尿道導引至鄰近肛門的腔室──算是一種簡單的泄殖腔。

  貝他允許我檢查他的身體。醫療掃描器證實眼睛所無法相信的事物。戴爾和西塔也同意接受掃描。我完全相信其他的“三廿有十”成員也都一樣,沒有性別。不過也沒有任何徵兆可以證明他們曾經被……閹割過。我認為他們全都天生如此,但又是什麼樣的父母才能生下這種子孫?這一群沒有性別的人,又如何計畫繁衍下一代?其中必定和十字形有所關連。

  等到他們的醫療掃描告一段落,我馬上寬衣,好好檢視自己。十字形浮出胸膛,像是粉紅色的傷疤,不過我依然是個男人。

  可是還能維持多久?

  △第一百三十三日:

  阿法死了。三天前他墜崖時,我就在他的旁邊。我們往東走了大約三公里,在大裂口邊緣附近的巨石堆裡尋找卡爾瑪樹的塊莖。先前兩天一直下著雨,所以岩石十分濕滑。我在攀爬過程中抬起頭來,剛好來得及目睹阿法失去立足點,沿著一塊寬廣的大石斜面,滑進大裂口。他並沒有尖叫呼救。只有長袍摩擦石頭的粗嘎聲響;幾秒鐘後,他的身體直接撞擊八十公尺下方的岩架,傳來一個甜瓜墜地的聲音,令人不忍聽聞。

  我花了一個小時,才找到路前往阿法屍身所在。在我開始這段危險的下坡路之前,早就知道他沒救了。但這仍是我的責任。

  阿法的屍體有一半卡在兩塊大石中間。他必定當場死亡;手臂、雙腿四分五裂,右側的頭蓋骨也碎了。鮮血和腦部組織沾黏在濡濕的岩石上,好像糟透了的野餐過後所殘留的渣滓。我站在他旁邊,滴下淚來。我不曉得自己為何哭泣,不過我確實哭了。我邊哭邊主持臨終塗油儀式,祈求天主接納這小巧可憐,沒有性別的靈魂。接著,我以藤蔓包裹遺體,費盡全身氣力,爬上八十公尺高的懸崖,然後──期間不時停下來,氣喘吁吁、精疲力竭──拉起這破碎的屍身。

  我把阿法的遺體帶回畢庫拉族村莊,卻並沒有引起重大關注。貝他和其他六個人閒逛過來,漠不關心地往下看了一會兒。沒有人問起他的死因。幾分鐘後,小小的人群就作鳥獸散。

  隨後我將屍體帶往之前埋葬塔克的岬部。我手持一塊扁平石頭,挖掘淺坑權充墳墓,此時伽瑪出現。這名畢庫拉人瞪大眼睛,在短短的剎那,我想我看到他平淡的五官浮現出一絲激動。

  “你在幹什麼?”伽瑪問道。

  “埋葬他。”我太累了,無法多說幾句。我倚靠一條粗大的卡爾瑪樹根,稍事休息。

  “不。”聽起來是命令的口氣:“他屬於十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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