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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二十八日:

  我在浪漫港不過八天,就已經碰上三個死人。

  第一個是具擱淺在海邊的屍體,蒼白浮腫,勉強有個人樣;我進城的那個傍晚,被海浪沖刷至錨塔外的平坦泥地。孩子們對著它扔擲石塊。

  我看到的第二具死屍是在下榻旅館附近的貧民區裡,從一家燒毀的天然氣行廢墟中拖出來的。他的軀體焦黑不可辨視,因高熱而萎縮,手腳緊繃成賞金拳手的姿態;自古以來葬身火窟的人都是這付模樣。我原本在全天齋戒,但得慚愧地承認:空氣中佈滿肉體燃燒時所散發的濃郁煎油氣味,使我不禁流下口水。

  第三個人則是在離我不到三公尺的地方慘遭謀殺。我剛走出旅館,踏上泥漿飛濺、被這座可憐小鎮充當人行道的木板陣;忽然槍聲大作,我身前數步的男人身體歪斜,看起來像是腳步滑了一下,轉身朝向我,臉上充滿疑惑,最後僕倒在路旁的污水爛泥之中。

  他被某種投射武器擊中三次。兩發子彈射入胸膛,第三發則穿過左眼下方。當我靠近他的時候,居然還有呼吸,真是不可思議。我沒有多想,便從背包裡取出聖帶,摸索找出那一小瓶攜帶已久的聖水,接著開始進行臨終塗油禮的儀式。圍觀群眾無人出面阻撓。倒地者一度蘇醒,清清喉嚨,似乎要說些什麼,然後就死了。人群在屍身尚未移開之前就四處散去。

  這是一名淺棕色頭髮的微胖中年男子,並未攜帶任何身分證件,連萬用卡或通訊記錄器也沒有。口袋裡僅有六枚銀幣。

  基於某種原因,我選擇整天待在屍體旁邊。驗屍的醫生是個矮小而又憤世嫉俗的人,他倒允許我全程參與勘驗。我懷疑他其實是想找人聊天。

  “這就是整個傢伙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了,”他一面說著,一面像打開粉紅提包似地解剖這可憐人的肚子,拉出皮膚皺褶和一條條肌肉,如同搭帳篷時固定斜面般將它們釘住。

  “是什麼?”我問道。

  “他的命啊,”醫生說著說著又拉了拉屍體臉上的皮肉,有如一張油膩的面具。“你的命,我的命。”顴骨上方彈孔周圍,原本層層肌肉的紅白條紋現出青色瘀傷。

  “應該不只這個罷?”我說。

  醫生停下令人生厭的工作,抬起頭,帶著一抹茫然的微笑。“有嗎?秀給我看哪。”他捧起那人的心臟,似乎用手掂了掂重量。“在萬星網的星球上,這東西也許能在自由市場賣到一些價錢。有的人錢不夠多,負擔不起人工培植複製器官的貯藏費用,但他們還不至於因為缺顆心臟就得放棄自己的資產。可是在這裡,這東西只不過是塊垃圾。”

  “總還是有其他價值罷?”我辯駁道,儘管明知沒什麼說服力。還記得離開平安星前不久,教宗厄本十五世猊下的葬禮。遵循前聖遷時期所傳下的古禮,教宗遺體並未經過防腐處理,搭配素雅的木質棺材,就安置在主殿旁的小廳。在幫助艾督華特和弗瑞蒙席為僵硬屍身覆蓋祭服的時候,我注意到那發黃的皮膚和鬆弛的嘴巴。

  醫師聳聳肩,馬馬虎虎地完成驗屍。接著是極為短暫的正式訊問。沒有嫌犯,也沒有明顯的犯案動機。被害者的描述報告送往濟慈市,屍體本身則在第二天就下葬在泥灘和黃色叢林之間的貧民墳場。

  浪漫港是一片雜亂的黃。豎立在迷陣般鷹架與版築之上的堰木建物向外延伸,直入坎斯河口潮間帶的泥灘。河流的出海口有兩公里寬,在此注入托斯察海灣,但僅有少數水道可供通航;因此疏浚工程夜以繼日,不停進行。每一個夜晚,我清醒地躺在索價低廉的房間,開敞的窗戶傳來疏浚機錘打的陣陣敲擊,好似這墮落城鎮心臟的律動;遠方浪濤拍擊的輕語,則是它潮濕的氣息。今夜,我聆聽這城市的呼吸,竟不由自主地想把它供給遇害男子那張被剝開的臉。

  有公司在城鎮邊緣經營一座浮掠機場,將人員和物資運往內陸較大的屯墾區,但我沒有足夠金錢購得上機的資格。事實上,我是可以把我自己送上去,但付不起載運三大箱醫療與科學器材的費用。不過我仍然躍躍欲試。我對畢庫拉族的研究,現在看起來,比起以往更顯荒謬、不理性。只有那希冀找到目標的奇特需求,以及意欲完成這回自我強迫的放逐期程所需的受虐決心,驅使我向上游進發。

  一艘河舟將在兩天內逆坎斯河而上。我已經買好票,準備在明天把箱子搬上船。把浪漫港拋諸腦後,將不會是件困難的事。

  △第四十一日:

  商場燭臺號持續她緩慢的航行。自從兩天前,我們離開梅爾頓碼頭後,就沒看見任何人煙。叢林像面堅實厚牆,壓迫河岸;更有甚者,在河寬僅三、四十米的地方,樹木就幾乎籠罩在我們頭上。濃膩如液狀牛油的光線,自八十公尺高的繁茂枝葉滲入,傾瀉在棕色的坎斯河面。我坐在中央乘客駁船生銹的洋鐵頂棚,盡力想要看我從未見過的特斯拉樹28的模樣。坐在一旁的老卡迪暫時停下切削木頭的動作,從缺牙處朝船外啐了一口唾沫,然後嘲笑我說:“這一路下去還很遠都不會看到火焰樹的啦!如果這片森林就是的話,就他媽的不會長成這個樣子。你得要爬上飛羽高原才看得到特斯拉樹。神父啊,我們還沒走出雨林呢!”

  注28,指涉的對象應為塞爾維亞裔美籍的天才電機發明家尼可拉·特斯拉(Nikola Tesla)。曾和愛迪生在“直、交流電在輪送方面何者較有效率?”的問題上發生爭論,獲得勝利。晚年被視為瘋狂科學家的典型。

  每天下午必定有雨。拿“雨”這個字眼來描述直擊我們的大水,實在是過分溫和。大雨滂沱,令人看不清河岸,打在駁船的洋鐵皮頂,響聲震耳欲聾,使我們的逆流蝸行更顯緩慢,近乎靜止。一到午後,河水似乎就變成垂直傾泄的奔流;船隻勢必得攀爬這座瀑布,才能夠繼續前進。

  燭臺號是艘古老的平底拖船,周圍搭載著五條駁船,像是衣衫襤褸的小孩緊抓住疲累母親的裙襬不放。這些雙層駁船其中的三艘載運大捆貨物,準備和沿岸為數稀少的墾殖區及聚落進行買賣交易。其餘兩艘則權充當地人逆河上行的寄宿之處,儘管我懷疑有部分居民會在船上待一輩子。我的臥鋪只不過是地上一塊帶有污漬的墊子,牆上還爬著蜥蜴狀的昆蟲。

  雨後,所有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著傍晚霧氣自冷卻中的河水向上蒸升。空中彌漫著一整天所累積的濕氣,十分悶熱。老卡迪告訴我說,我來得太晚,已經無法趕在特斯拉樹開始活動之前,穿越雨林和焰林。我們就等著看好了。

  今晚迷霧升起,好似長眠於河流陰暗表面下的生魂。下午濃密的雲蓋,僅存最後幾絲殘餘,消散於樹梢;色彩又重現在這片大地。我眼看著稠密的森林由鉻黃變成半透明的番紅,而後又漸漸褪去;赭黃、棕土,直至幽暗。視線回到船上,老卡迪點起自上層甲板垂下的燈籠和燭球。正當此時,彷佛不讓船上燈火專美于前,陰闇的叢林開始泛起淡淡磷光;更加暗淡的上游地區,可見螢鳥和七彩遊絲在枝椏間四處飄移。

  海柏利昂的微小月亮今夜未能得見,不過相較於一般距離太陽頗近的行星,它的軌道上有較多的宇宙塵,因此流星雨往往照耀整個夜空。今夜的天空特別多產,當我們進入河道較寬之處,可以見到燦爛的流星軌跡交錯縱橫,將群星編織在一塊兒。如此景象有好一陣子烙印在我的視網膜,就算低頭往河裡看去,陰暗水面也倒映出相同的視覺回像。

  東方地平線上有道明亮的光芒。老卡迪告訴我,那是來自軌道反射鏡,要供給一些較大屯墾區的光線。

  天氣實在太熱,無法回到艙內。我在駁船頂棚攤開薄草席,看著天體奇景;同時成群的在地家庭,用我壓根都不想學習的土語,唱出縈繞心頭的歌曲。我想著依然遙遠的畢庫拉族,一種奇特的不安感覺油然而生。

  森林某處有動物哀鳴,猶如女子受驚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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