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柏利昂(1)_丹·西蒙斯

一

　　§楔子

　　霸聯領事端坐于漆黑太空船的陽臺上，使用一架古老但保養良好的史坦威鋼琴，彈奏拉赫曼尼諾夫升Ｃ小調前奏曲。此時綠色的大型蜥狀生物在下方沼澤騰躍、怒吼。北地正醞釀一場雷雨。烏黑雲朵渲染出整片巨大裸子植物森林的輪廓，層積雲在劇烈擾動的空中直上九公里高。閃電劃過地平線。近船艙處，不時有模糊的爬蟲身影撞入阻絕力場，嚎叫一聲，而後踉蹌地消失在靛青迷霧裡。領事專注于曲中某個高難度片段，無視風暴與夜色的到來。

　　超光速通訊接收器發出聲響。

　　領事停止動作，手指懸在鍵盤上方，仔細聆聽：奔雷隆隆穿過厚重空氣；森林方向傳來一群食腐動物嗚嚕嗚嚕的悲號；底下陰暗某處，一隻小腦獸類揚聲響應挑戰，隨即歸於平息。力場的低鳴是這寧靜一刻裡僅有的聲音。收訊器又響了。

　　“該死！”領事咒駡著入內應答。

　　電腦正轉換、解譯這波衰減中的太穹粒子。趁著幾秒鐘的時間，領事給自己斟上一杯蘇格蘭威士卡。他安坐於投影室軟墊的同時，顯示鍵正閃著綠光。“播放。”他下達指令。

　　“你已獲選重回海柏利昂①，”傳來一陣低沉的女聲，全息影像畫面尚未成形。除卻告知領事此次通訊是來自霸聯總部──天侖五中心②──的編碼脈衝，空氣中依然全無一物。領事毋須讀取傳輸座標就能得知這項資訊，因為他不可能錯認梅娜·葛萊史東上了年紀卻仍舊美麗的聲音。“你已獲選重回海柏利昂，以一名荊魔神朝聖者的身分。”聲音持續播送。

　　注①Hyperion，原為希臘神話中的十二泰坦神之一，為太陽神希裡歐斯（Helios）之父，但在荷馬（Homer）作品中兩者相混淆。此處借用成星球／星系名稱，為整個故事的主要舞臺。

　　注②Tau Ceti，鯨魚座τ星，距離太陽系11.9光年，品質與光譜和太陽頗為類似。天侖五中心（Tau Ceti Center ）是本故事所虛構的假想行星。

　　（你說這什麼話？）領事如此想著，起身準備離開。

　　“你和其他六名成員已被荊魔神教會所選定，並由萬事議會網路確認，”葛萊史東道。“基於霸聯的利益，你必須接受。”

　　領事佇立在斗室裡，背對閃爍不定的符碼，紋風不動。他並未轉身，反倒舉起酒杯，將所剩的威士卡一飲而盡。

　　“情勢十分詭譎。”葛萊史東的聲音帶有倦意。“三個標準周前，領事館和自治議會通知我們：時塚顯示開啟的跡象。圍繞在四周的反熵場正迅速擴張，荊魔神的活動範圍也向南延伸至馬轡山脈。”

　　領事回身跌坐在軟墊當中。此時梅娜·葛萊史東年邁的臉孔也完成顯像。她的眼神看起來就和聲音同樣疲憊。

　　“一支宇宙軍特遣隊已經立刻從巴瓦娣③星系出發，以期能在時塚開啟前撤離海柏利昂上的霸聯公民。他們的時債將略多於三個海柏利昂年。”她稍事停頓。領事腦海裡可不曾記得參議院總裁的面容如此令人生畏。“我們不清楚撤離艦隊是否能及時抵達，但時局卻更加複雜。一群至少含有四千……‘單位’……的驅逐者遷徙船團被偵測出正朝向海柏利昂星系前進。我們的特遣隊大概只會比他們早到一點。”

　　注③Parvati，印度教女神，為濕婆（Shiva）之妻。

　　領事明白總裁的遲疑。驅逐者遷徙團往往包括各式船艦，小自單人駕駛的“小綿羊”，大至“罐頭城”、“彗星堡”這類可供上萬星際蠻族居住其間的龐然巨物。

　　葛萊史東繼續道：“霸軍參謀長聯席會相信，這次行動是驅逐者的巨大攻勢。”太空船的電腦將全息影像定位完畢，因此女子沮喪的棕色眼眸看起來就像正對著領事。“至於他們是否為了時塚而企圖奪取海柏利昂的控制權，還是對整個萬星網展開全面進攻，仍有待觀察。同時，一支滿編並配屬傳送門建造營的宇宙軍戰鬥艦隊已經從坎姆星系開拔，預備加入撤離特遣隊。但我們有可能為了因應戰局變化而召回。”

　　領事點點頭，不經意地把酒杯舉到唇邊。他發現杯子是空的，眉一皺，隨即丟往投影室內的厚重地毯。就算缺乏軍事素養，他也能瞭解總裁和參謀長聯席會所面臨的戰術難題。除非我軍能不惜任何代價，在海柏利昂星系將軍用傳送門趕工完成，否則恐怕無法抵擋驅逐者的侵略。那些可能隱藏在時塚內的秘密也會落入霸聯敵人之手。倘若這支艦隊真的及時建好傳送門，而且霸聯也將所有軍力投入遙遠而單一的海柏利昂殖民星系，萬星網就得冒著驅逐者從其他邊疆地區進攻的可怕風險；在最糟的情況下，這些野蠻人甚至有可能奪取傳送門，突破萬星網的防線。領事試圖想像全身披掛的驅逐者部隊開進傳送甬道，前往佔據上百顆星球內不設防的主要都市。

　　他穿過梅娜·葛萊史東的全息影像，取回酒杯，又去倒了一杯威士卡。

　　“你已被選派加入荊魔神朝聖團，”年邁的總裁影像繼續說著，媒體頗喜歡將她和林肯、邱吉爾、艾瓦瑞茲·天普，或是其他當紅的前聖遷時期④歷史傳奇人物相提並論。“聖堂武士團派出他們的樹船──世界之樹號⑤，而撤離特遣隊的指揮官也收到了放行的命令。三周的時債內，你可在世界之樹號自巴瓦娣星系進行量子跳躍前與之會合。其餘由荊魔神教會所遴選的朝聖者屆時也已登艦。我們的情資顯示，七位元朝聖者中，至少有一名是驅逐者的奸細。此時……我們仍無法得知……這個人究竟是誰。”

　　注④Hegira，原指西元六二二年，回教創始者穆罕默德從麥加到麥迪那的逃亡，亦為回教紀元之始。在本故事中則另有他意。艾瓦瑞茲·天普（Alvarez─Temp）則為一西班牙語姓氏，此處當為作者虛構人物。

　　注⑤Yggdrasill，北歐神話中，支撐全宇宙諸世界的巨大樹木。

　　領事不由得笑了。除了所要承擔的其他風險，這個老邁的女人還得考慮他就是間諜的可能性；如此一來，她不就正把重要情報傳給驅逐者的探子？但總裁給了他任何關鍵資訊嗎？只要太空船一啟動霍金空間跳躍推進器⑥，艦隊動態就可偵測得知；所以假設領事真是奸細，總裁透露的舉動有可能是種嚇阻他的方式。領事笑意消失，又喝起他的威士卡。

　　注⑥所指涉的應為英國理論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著有《時間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等書。

　　“索爾·溫朝博和費德曼·卡薩德也在獲選的七人之中。”葛萊史東說道。

　　領事眉頭更加深鎖。他凝視著數碼構成的雲霧，好比微塵在女子影像的四周閃爍不定。超光速傳輸還剩下十五秒。

　　“我們需要你的説明，”梅娜·葛萊史東道。“時塚和荊魔神史萊克的謎團一定得解開。這次朝聖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如果驅逐者終究還是征服了海柏利昂，你一定要不惜任何代價，消滅間諜並且封閉時塚。霸聯的存亡或許就在此一舉。”

　　通訊結束，只留下一束脈衝標明會合點的座標。“要回復嗎？”船上的電腦詢問著。儘管要耗費極高的能源，這艘太空船仍有辦法發送簡短的編碼資料流程，進入促使銀河系內人類世界緊密相連，而又永不止息的巨量超光速信號。

　　“不，”領事說著步出門外，倚靠在陽臺的欄杆上。黑夜降臨，雲層低垂，諸星不見影蹤。除了北方間歇的雷電閃光和濕地漫起的微弱磷火，四下是絕對的黑暗。就在此刻，領事驚覺他是這無名世界裡唯一的意識體。他聆聽來自沼澤的亙古夜聲，想著早晨，想著乘第一道曙光駕駛維肯電磁車出發，成天在日照下度過；想著在南方蕨林裡大肆遊獵，傍晚回到船上享受美味的牛排和冰鎮的啤酒。領事思索狩獵所帶來的極度逸樂，卻又領略孤獨的撫慰竟是同等深刻──那是他先前在海柏利昂所承受的痛楚與噩夢中所體會到的寂寥。

　　海柏利昂。

　　領事入內，收攏陽臺，在首波沉重雨點開始墜落之際封閉全船。他攀上旋梯，直通位於船頂的臥艙。除了靜默的電光映照著天窗外的雨水涓流，圓形房間一片漆黑。領事除去身上衣物，躺臥堅實墊上，開啟音響系統以及船外收音的裝置。他傾聽風暴怒吼，混雜著華格納〈女武神的騎行〉激昂樂章。颶風陣陣衝擊船身；天窗炫閃，雷鳴充盈房內，殘影則烙在領事的視網膜上。

　　（華格納只適合在雷暴時欣賞啊，）他這麼想著。雙目未張，閃電仍能穿透閉合的眼簾。他憶起時塚旁邊低矮山丘，冰晶光芒劃過頹圮廢墟；還有荊魔神史萊克，那棵不可思議的金屬巨樹長滿尖刺，鋼鐵光澤益發寒冷。他還記得當晚的狂嘯，以及來自史萊克百目複眼，殷紅如寶石及鮮血的瞠視。

　　海柏利昂。

　　領事默默命令電腦關閉所有的揚聲器，舉起手腕遮蔽雙眼。在這驟然的寧靜中，他躺著思索：重回海柏利昂會有多麼瘋狂。在他擔任那顆遙遠謎樣行星領事的十一年間，神秘的荊魔神教會批准過十二次境外朝聖團出發前往群山以北、時塚四周，受強風席捲的不毛之地。這些人無一歸來。何況那還只是承平時期，魔神為時間潮浪與無人理解的力量所囚禁，反熵場也僅局限于時塚方圓數十公尺。當時更沒有驅逐者入侵的威脅。

　　領事想著自由橫行于海柏利昂各個角落的荊魔神史萊克，想著上百萬名當地人與數千霸聯公民，在這個能夠違抗物理定律，而死亡是它唯一溝通方式的怪物面前，會有多麼茫然無助。儘管艙內溫暖依舊，他仍不禁打了個寒顫。

　　海柏利昂。

　　黑夜與暴雨終於過去。另一波風暴前緣競速超越即將到來的黎明。兩百米高的裸子植物也得向驟雨低頭，不住地拍打。就在第一道曙光展現之前，領事的漆黑太空船拖著藍色電漿凝尾筆直升空，刺穿增厚中的層層雲朵，攀上天際，前往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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