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四一


  “不對,艾克曼真的不輕視任何人的生命。正因為如此,才寧願讓一個人奔赴危險,以免兩人或二十人都擔生命危險。不管怎麼說,是我主動要求幹這差事的。”

  “危險之中自有榮譽在。”他顯然說了句諺語,接著又溫和地添了一句,“我們到達卡爾海德時,也就是載譽而歸了……”

  他伏案疾書,神情專注,耐心得簡直近乎於固執了。當時我從高高地站在腳手架上,給石縫抹灰漿的那個瘋國王身上看到的就是這種執著。

  翌日黎明時分,沒有風,我們足蹬雪鞋,冒著雪花出發了。山上鋪著積雪,柔軟、光潔,從未被踐踏。雪橇載得滿滿的,埃斯文估計要拉的總重量超過300磅。儘管雪橇像一隻設計精巧的小艇,使用輕便,但在蓬鬆的雪地裡拖起來卻舉步維艱。雪整天下個不停。我們停下來兩次吃點東西。山野茫茫,無邊無際,萬籟俱寂。我們走呀走,不知不覺到了黃昏,便在一座山谷露營。根據雪橇上的里程計,我們走了差不多15英里。

  先前我對埃斯文的信任與其說出於內心,還不如說帶幾分勉強,但現在我完全信服了。70天后我們就會到達卡爾海德。

  “以前你這樣旅行過嗎?”我問他。

  “是指坐雪橇嗎?經常。”

  “長途跋涉嗎?”

  “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在克姆冰川上走了好幾百英里路程。”

  “去幹什麼呢?”

  “獵奇,探險。”他遲疑了一下,淡淡一笑說,“拓展複雜、奧妙的智慧生命領域。”他援引我曾引用過的一句艾克曼智慧小語。

  “哈,你在自覺地拓展生命固有的演化範圍,拓展的一種顯示就是探索。”我倆坐在溫暖的帳篷裡,一面喝著熱氣騰騰的咖啡,一面閒談著,等待野菜粥煮開。

  “說得對,”他說,“我們一行六人,都是年輕小夥子。我和我兄弟來自埃斯特,還有四個朋友來自斯托克。旅行沒有特定目的。我們想親眼見一見特瑞曼德爾,那是一座高山,巍然聳立在冰川之上。從陸地上見到它的人不多。”

  稀粥煮好了,它不同於普利芬農場的糧稀粥,味道頗像地球上的烤板栗,滾燙噴香。我吃得渾身暖融融的,心裡樂滋滋的,說道:“埃斯文,我在格辛吃到的美味佳餚總是同你一塊享受到的。”

  “可不是在米西洛瑞那次宴會上。”

  “是呀,不是……你討厭奧格雷納,是嗎?”

  “懂得烹調的奧格塔人寥寥無幾。討厭奧格雷納嗎?不,我怎麼會呢?一個人怎麼會討厭一個國家,或者熱愛一個國家呢?蒂帕倒愛說教,我不會玩弄這種伎倆。熱愛自己的國家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仇恨別的國家嗎?這並不好,這只是一種自戀嗎?自戀沒有什麼不好,但不能讓其成為一種倫理道德,一種原則……”

  然而,他又謹慎地補充道:“不厭惡壞政府的人是傻瓜。世界上果真有好政府的話,那麼替它服務一定是一種巨大的快樂。”

  在這點上我們彼此的心靈相通了。“我多少知道一點這種快樂。”我說。

  “是呀,我也這樣判斷的。”

  我用熱水洗乾淨飯碗,將殘渣倒出帳篷帶閥活動門外。外面一片漆黑,從閥門泄出朦朧的橢圓形光柱,依稀可見雪花紛飛。我們又密封在乾燥、溫馨的帳篷裡,鋪開睡袋。埃斯文大概說了句“艾先生,把碗遞給我”之類的話,我逗趣道:“穿越戈布寧冰川期間我將成為‘先生’嗎?”

  他抬起頭來笑著說:“我不知道怎樣稱呼你。”

  “我名叫金利。”

  “我知道,你叫我家名。”

  “我也不知道怎樣稱呼你。”

  “叫我哈爾斯吧。”

  “那麼叫我艾——誰直呼你的教名呢?”

  “同族的兄弟們,或者朋友們。”他說道,而且說得遠不可及,在一座八英尺寬的帳篷裡離我有兩英尺遠。我無言以對,便鑽進皮毛睡袋裡。“晚安,艾。”外星人說,另一外星人也說:“晚安,哈爾斯。”

  一個朋友。在一個朋友隨月亮陰陽圓缺可能成為戀人的星球上,朋友究竟是什麼呢?深鎖在自己的雄性裡的我,肯定不是朋友:不是瑟爾瑞姆·哈爾斯的朋友,不是他那個種族中任何人的朋友。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既非男人又非女人的人還是陰陽人,無論是在魔手的點化下呈週期,隨月亮圓缺而變性的人,還是在搖籃裡就被偷樑換柱,變性的人,他們都不是我的骨肉同胞,不是我的朋友,我們之間沒有愛可言。

  我們睡了。我醒來一次,聽見雪密集地落在帳篷上,發出輕柔的滴嗒聲。

  埃斯文天一亮就起床做早餐了。太陽升起來了,給山谷邊緣灌木叢頂上鍍上一層金輝,我們裝好雪橇,出發了,埃斯文在前面拉,我在後面推。雪開始在雪橇上面結一層硬殼,每到開闊的斜坡,我們就跑步疾行。那天,我們先是繞森林邊緣而行,然後進入了森林,那座森林與普利芬農場毗鄰,長滿了矮小、茂密、彎彎曲曲的梭樹,樹上掛滿了冰淩。我們不敢走通往北方的幹道,但有時候借助伐木路辨別方向,林中沒有倒伏的樹木,也沒有低矮的灌木叢,我們一路順風。到達塔潤帕斯後,溝壑與陡峭的山脊也少了。到了傍晚,雪橇里程計顯示當天的行程為20英里,我們卻沒有前一夜疲倦。

  我們用了三天時間穿過塔潤帕斯森林。

  最後一天,埃斯文早早地停下來,搭帳篷露營,以便設陷阱捕獲帕斯瑞獸。那是冬季星上一種小型陸地動物,大小同狐狸差不多,卵生,食草為生,皮毛光滑潤澤,呈灰色或白色。埃斯文捕獵是為了取肉,帕斯瑞獸的肉可以食用。當時帕斯瑞獸正在大量往南遷移,由於它們奔跑輕捷,又喜孤獨,因此一路上我們僅看見兩三隻,但梭樹森林裡的每一塊空地積雪裡都星星點點地佈滿了無數這種動物足印。

  埃斯文設下陷阱才一二個小時就滿載而歸。他捕獲了六隻帕斯瑞獸,洗淨剝皮,把一些肉掛起來凍幹,燉了一些肉用作晚餐美味。

  格辛人不善於打獵,因為沒有什麼可打的——除了水產豐富的海產外,那兒沒有大型草食動物,因而也沒有大型肉食動物。格辛人主要從事垂釣與種植,我從未見過一個格辛人手上沾有血跡。

  埃斯文遞過一張皮讓我摸,皮毛又厚又柔軟,手摸上去幾乎沒有感覺。我們的睡衣、皮大衣和風帽全都是用這種皮毛做內襯,保暖功能無與倫比,而且十分美觀。

  “燉來吃,”我說,“太可惜了。”

  埃斯文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說道:“我們需要蛋白質營養。”說著他就將皮毛扔掉。

  埃斯文是對的,通常他都是對的。一隻帕斯瑞獸有一二磅肉可吃,那天晚上我吃完了我那一半燉肉。第二天清晨,我們開始爬山時,我推起雪橇來力氣陡漲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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