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三五


  我不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藥,也不知道審問我的目的何在,更不知道審問的內容是什麼。服藥幾小時後,我在宿舍裡醒過來了,發現自己和其他六七人躺在鋪上,其中有的也已經清醒了,但有的依然處於藥物的控制之下,顯得目光呆滯,無精打采的。我們都能站立起來時,獄守就帶我們到廠裡幹活,然而,經過第三次或第四次審問後,我站立不穩了。於是他們讓我躺在鋪上,第二天我又搖搖晃晃地跟小組出去了。又接受了一次審問,之後一連昏睡了兩天,顯然,不是抗克母戀激素就是幻覺劑對我那不同于格辛人的神經系統產生了毒性作用,而且這種作用是累積性的。

  農場沒有醫院。農場的準則是不幹活就是死亡,然而,在工作與死亡之間存在著寬鬆的緩衝地帶,是獄守們提供的。我說過,獄守們既不殘忍,也不善良。只要不給他們惹麻煩,他們就敷衍了事。我和另一位囚犯顯然站立不穩時,他們就讓我們呆在宿舍裡,躺進睡袋,對我們視而不見。最後一次審問我病得很厲害,另一位中年同伴肝臟病入膏肓,苟延殘喘了,但又不能立刻死去,於是就讓他躺在睡鋪上,慢慢死去。

  在普利芬的往事如煙,但我對這位同伴仍記憶猶新。他在生理上是冬季星大陸典型的格辛人,身體部位緊湊,四肢短小,皮下脂肪厚實,即使在病中身體也是光滑滾圓。

  小腳小手,臀部肥大,胸部寬厚,Ru房並不比我這個種族男性的發達,紅褐色皮膚,一頭漂亮的黑髮,猶如動物皮毛一般蓬鬆。寬臉,五官小巧,結實,雙頰突出。他的身體特徵類似居住在地球高原或北極地區與世隔絕的形形色色的部落。他名叫阿斯納,是個木匠。

  我們彼此交談。

  我想,阿斯納並不怕死,但怕死的過程,於是他想辦法分心,不至於那麼恐懼。

  除了都命在旦夕之外,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共同之處,而我們又不想談論死亡。於是,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各說各的,談不到一起。這對他倒無所謂,但我要年輕些,好奇心重,喜歡瞭解,理解,解釋。然而,沒有解釋。我們各談各的。

  夜裡,宿舍燈火通明,擁擠,嘈雜。白天,燈光熄滅,偌大的屋子昏暗,空曠,寂靜。我們倆緊挨著躺在鋪上,輕聲交談。阿斯納最愛講他年輕時在德瑞爾峽谷一座國營農場的故事,孔德瑞爾峽谷裡遼闊、壯美的大平原,先前我從邊境到米西洛瑞就驅車駛過那兒。阿斯納的故事迂回曲折,沒完沒了。他方言很重,用了許多人名、地名、習俗名稱、工具稱謂,我都不知所云,所以他的回憶我聽得稀裡糊塗的。

  一般在中午時分,他的感覺最輕鬆,於是我就請他講個神話傳奇故事。格辛人大都肚子裡裝滿了這類故事。他們的文學雖然有文字,但主要是口頭流傳,在這個意義上,他們都算得上有文化修養。阿斯納知道奧格雷納的主要神話傳奇,如“米西短篇傳奇”、“帕西德傳奇”以及小說“大海商人世家”。他總是用輕柔而又含混不清的土音講述這些故事,還有他小時候聽來的一些地方傳奇。然後他會變得倦怠,請我講一個故事。“他們卡爾海德人講什麼故事呢?”他總是手揉著腿問道,接著轉身面對著我,臉上掛著怯生生的、詭秘的、忍耐的微笑,他備受腿部劇痛的折磨。

  有一次我說:“我知道一個故事,講的是居住在另一個星球的人們的事。”

  “是什麼樣的星球呢?”

  “大體上和這顆星球差不多,但它不環繞太陽運轉,而是環繞你們稱之為薩勒姆的恒星運轉。那是一顆黃色的恒星,很像太陽,就在那顆太陽下的那顆行星上,住著其他人類。”

  “薩洛維教義講的就是外星的故事。我小時候,有一位年老的薩洛維瘋牧師,愛到我的家庭來講外星的傳說。那是撒謊者死後去的地方,是自殺者去的地方,是盜賊死後去的地方,是我們,你我去的地方。喂,你說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嗎?”

  “不對,我要講的不是靈魂世界,而是真實的世界。居住在上面的人是活生生的人,就和這裡的人一樣,有血有肉的。不同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就學會了飛行。”

  阿斯納咧嘴笑了。

  “可要知道他們不是展示雙臂飛行,他們是乘形狀像小車的機器飛行的。”但我的意思很難用奧格雷納語表述,因為奧格雷納語中沒有確切表達“飛行”的詞;只有一個近義詞,意思是“滑行”。“是這樣的,他們學會了製造一種機器,可以在空中滑行,就像雪橇在雪地上滑行一樣。後來,他們又學會了使這種機器走得更遠更快,最後它們猶如彈弓彈出的石子,離開地面,穿越雲層,穿越空間,來到另一顆星球,圍繞太陽旋轉。當他們到達另一顆星球時,在那兒發現了人……”

  “在空中滑行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當他們到達我所在的星球上時,我們已經知道了在空中行駛。但是他們教我們如何從一個星球航行到另一個星球,當時我們還沒有那種機器。”

  阿斯納如墮五裡雲霧,暈頭轉向,仿佛聽天方夜譚似的。

  我呢,正在發高燒,胳膊與胸部因注射而留下的一處處傷痕疼痛難忍,也記不得自己是如何編造故事的。

  “講下去吧,”他說,想聽個明白,“除了在空中行走外,他們還做些什麼呢?”

  “哦,就和這兒的人差不多。但是,他們始終處於克母戀之中。”

  他格格地笑道:“始終都處於克母戀……這麼說來,那是一個獎賞的地方呢,還是一個懲罰的地方?”

  “我不知道,阿斯納。”

  “這顆星球又是兩者中哪一顆呢?”

  “兩者都不是。這顆星球就是這顆星球,是怎樣就怎樣的。你出生在這裡,而且……存在就是合理……”

  “我不是在這裡出生的。我是來到這裡的,我是選擇這裡的。”

  我們四周陰影籠罩,寂靜無聲。宿舍高牆外面遠方鄉野的寧靜中傳來一絲微弱的聲音,那是手拉鋸的噝噝聲,如怨如泣,除此以外,萬籟俱寂。

  “唉……唉,”阿斯納呢喃道,歎了一口氣,揉了揉腿,輕輕地呻吟了一聲,輕得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們誰也沒有選擇。”

  那次談話後,他就陷入昏迷狀態,很快就撒手歸西了。我不知道他被送到志願農場的原因,犯了什麼罪、什麼過錯,他的身份證件有什麼問題,我只知道他在普利芬農場呆了不到一年。

  阿斯納死後那一天,他們又帶我去受審。這次他們只好把我抬去,此外我就什麼也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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