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二二


  “哦,多少有點。不過,我的使命遠遠比個人私情與對個人的忠實更重要。”

  “既然這樣,”陌生人斬釘截鐵地說,“那就是一個不道德的使命。”

  我一下愣住了。他的話聽起來像一個艾克曼的擁護者,我無言以對。

  “我認為不是,”我終於開口說,“使命本身並沒有過錯,是信使走了樣。還是說一說你究竟需要我做什麼吧。”

  “我朋友倒楣後,還有一些資產、租金和債權,我收回了一筆錢。聽說你即將前往奧格雷納,如果你找到他的話,我想請你把這筆錢帶給他。你也知道,如果托別人帶錢給他,那就是犯罪,是要受到懲罰的。再說,這也許是徒勞的,他可能在米西洛瑞,也可能在那兒一座倒楣的農場上,也可能已經死了。我沒法找到他的下落,我在奧格雷納舉目無親,這兒的朋友我又不敢去打聽。我以為你是超越政治紛爭的,來去自由,沒有想到你當然也有自己的政見。實在抱歉,我太魯莽了。”

  “好吧,我把錢帶給他。但如果他已經死了,或者找不到他,那我把錢退給誰呢?”

  他呆呆地望著我,臉色大變,開始抽泣起來。

  卡爾海德人大都愛哭,眼淚不值錢,但卻羞於大笑。

  他說:“謝謝你。我名叫福裡斯,是奧格利隱居村的隱士。”

  “你是屬於埃斯文的家族?”

  “不是,是福裡斯·列米爾·奧斯勃思家族。我是他的克母戀配偶。”

  我認識埃斯文的時候,他並沒有克母戀。不過我對面前這傢伙並不懷疑,他也許很愚蠢,給人當槍使,但他是真誠的。再說,他剛剛給了我一個教訓:可以在倫理道德的層面上玩弄榮譽原則,而且老手總是贏家。他出手兩招就把我逼得騎虎難下,一是他帶了錢來,二是把錢託付給了我。這可是一大筆呢,是由卡爾海德皇家銀行開出的可兌換支票,決不會牽連我,而我無法用出去。

  “如果你找到他的話……”他一再請求。

  “捎一封信嗎?”

  “不。要是我知道……”

  “我果真找到他的話,我一定把他的消息帶給你。”

  “謝謝你,”說著他便向我伸出雙手,這是一種友誼的手勢,卡爾海德人是不輕易做的,“我祝願你的使命圓滿成功,艾先生。他——埃斯文——他相信你到這兒來是帶著美好的動機的,這我也知道。他是深信不疑的。”

  在這個世界上此人心裡只裝有埃斯文。有些人一生註定只愛一次,他就是這種人。

  我又說道:“你有沒有話需要我帶給他?”

  “告訴他孩子們都很好,”他說,遲疑了一下,接著輕聲說,“說不說都沒關係。”然後告辭了。

  兩天后,我踏上了離開艾爾亨朗的道路,這次是徒步往西北方向走。

  我接到了獲准進入奧格雷納的通知,我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快,連大使館人員也沒有預想到。

  我去領取證件時,使館人員帶著令人生厭的尊敬對待我,他們奉上司命令,為了我的緣故把外交禮節和規章制度統統拋在一邊了,為此感到忿忿不平。由於卡爾海德沒有任何關於離開該國的規定,因此我就直接出發了。

  整個夏天,我瞭解到卡爾海德是個徒步旅行的好地方,道路是為行人與機動車修築的,旅店也是為行人與機動車設置的。在沒有旅店的地方,旅行者也一定能享受到符合款待客人標準的照顧。共同領地的城鎮居民、村民、農民,或者任何領地的領主,無不依照準則供給旅行者食宿三天。最令人稱道的是,他們總是熱情接待而又不亂哄哄的,仿佛早已期待著客人的到來似的。

  我蜿蜒迂回地穿過薩斯與艾河之間那片景色迷人的坡地,慢悠悠地遊蕩。在一些大領地的田野裡滯留了幾個早晨,觀看人們收割莊稼,每一個人,每一樣農具,每一台機器都投入進來趕在天氣變化之前搶收金色的莊稼。那一星期的漫步,處處都是金黃色,處處都令我心曠神怡。夜裡我投宿漆黑的農場住宅或燈火通明的公共大廳,臨睡前我總要出門散步,來到收割後的莊稼殘茬中間,舉頭仰望天上的星星,墨黑的秋夜刮著風,繁星閃爍,仿若一座座遙遠的城市。

  事實上,我對這個國家留連忘返,我發現它儘管對使者冷漠,但對陌生人卻非常友好。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朝偏北方向漫遊,想目睹一下卡爾海德和奧格雷納兩國的爭奪之地西洛斯峽谷地區。天氣依然晴朗,但開始轉冷了,我在到達薩斯洛思之前終於轉向西行了,因為我記起了邊境築有一道長牆,那兒人們是不會輕易讓我越過卡爾海德的。這兒的邊界是艾河,河道狹窄,水流湍急,河水來自冰川融化的雪水。我朝南循原路折回了幾英里,終於發現了一座連接兩座小村莊的橋,在卡爾海德這邊的叫做巴斯瑞爾村,在奧格雷納那一邊的叫做蘇文星村,兩村隔著喧騰的艾河,睡意朦朧地互相矚望。

  卡爾海德方面的守橋人只是問了一下我是否打算當晚返回,便揮手讓我過橋了。到了橋那邊,奧格雷納的一名檢查員檢查我的護照與證件。然後,他把護照扣下,告訴我等二天早晨必須去取,接著他交給我一張准許證,憑著它我可以在蘇文星村的公共中轉站食宿。我又在中轉站長辦公室裡呆了一個小時,站長檢查我的證件,打電話給邊境檢查站檢查員,核實我的准許證是否真實。

  終於,我的證件得到認可。到了第四小時,我方吃到早餐以來的第一頓飯——晚餐:卡迪克稀粥和冷麵包果片。餐廳裡只有一張餐桌,沒有爐火,飯菜是從村裡小食店端來的。

  客房只有一間,擠了六張床,卻只有我一個人住在裡面。

  蘇文星村民似乎人人都是飯後就熄燈睡覺,我也入鄉隨俗。

  鄉野萬籟俱寂,靜得耳朵嗡嗡響,我倒床睡著了,做了一個噩夢。

  夢到爆炸、侵略、謀殺與大火,夢魘攫住我一個小時後,我才醒來。

  這是一個特別可怕的噩夢,在夢中一片黑暗,你沿著一條奇怪的街道逃命,後面一大群無臉人在追趕,一座座房屋在你身後的熊熊火焰裡升起來,孩子們在驚叫。

  我跑到一塊開闊的田裡停下來,站在一簇黑幽幽的樹籬旁邊的莊稼殘茬裡。天上一輪暗紅色的殘月從雲裡鑽出來,星星稀疏。寒風凜冽,砭人肌骨。我附近的一座糧倉或穀倉在黑暗中顯得異常龐大,我看見遠方陣陣火花隨風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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