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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八章 進入奧格雷納

  整個夏天,我與其說是一個特使,還不如說是一個探索者,在卡爾海德大地漫遊,觀察、傾聽——而這一切是別的特使在最初階段無法做到的,因為他會被當做一個奇跡、一頭怪物,不得不處處被人觀賞,時刻準備表演。我四出遊歷時,只需告訴我投宿的主人我是誰,因為他們大都在收音機裡所說過我,對我是何許人也略知一二。他們感到好奇,有些人的好奇心強烈些,有些人則微弱些,但對我個人感到恐懼,或者流露出敵視情緒的人卻寥寥無幾。在卡爾海德,陌生人或不速之客不是敵人。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到來就是客人,而鄰居才是敵人。

  卡斯月份,我住在東海岸一個叫做戈銀赫瑞的氏族村落。這是一個集住宅、小鎮、城堡和農場為一體的地方,建築在一座瀕臨荷多明大洋,終年濃霧彌漫的山上。大約有500人居住在那裡。就是退回四千年,我也會發現他們的祖先居住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座房子裡。在那四千年間,人們發明了電動機、收音機、動力織布機、動力車輛、農業機械等等,一個機器世紀逐漸展開,但卻沒有發生工業革命,任何革命都沒有發生過。冬季星在30個世紀所取得的成就還不如地球在300年的成就。不過,冬季星也沒有像地球那樣付出沉重的代價。

  冬季星是一個苛嚴的世界:有錯必罰,立即執行,或者凍死,或者餓死。沒有寬限,也沒有延緩。個人可以聽天由命,但社會卻不能。文化變化無常,漫無目的,這樣事物的隨意性就更大,因此,它們的發展遲緩。在那裡漫長歷史的某一天上,也許某個輕率的觀察家會說,整個技術進步與傳播已經停止了。

  我同戈銀赫瑞的老人談了很多,也同孩子們談了話。我第一次有機會大量接觸格辛的孩子們,因為在艾爾亨朗,孩子們全都呆在私立或公立的幼稚園和學校裡,三分之一的成年市民專門致力於撫養、教育下一代。但在這兒的自治部落裡,孩子們既無人照管,也可以說人人都關心他們。他們是一群野小子,成天都在濃霧緊鎖的山間、海灘追逐、嬉戲。

  中文卡納月初,我們在戈銀赫瑞聽到含含糊糊的禦告,即阿加文國王宣佈他期待生一個繼承人,不是又一個克母戀兒子(國王已經有個克母戀兒子了),而是他的親生骨肉,他自己生的兒子。原來國王懷孕了。

  我感到這挺滑稽的,戈銀赫瑞的氏族也有同感,但出於不同的理由,他們說他太老了,怎麼能生孩子?他們對這件事興高采烈,開些污穢不堪的玩笑。老人們一連數日喋喋不休地說長道短,他們嘲笑國王,但要不是這件事,他們對國王本人並不怎麼感興趣。“領地就是卡爾海德。”埃斯文如是說,隨著我瞭解多了,事實果然誠如埃斯文所言。卡爾海德表面上倒像個國家,已經統一了許多世紀,實際上卻是彼此不協調的封邑、城鎮、鄉村,“後封建氏族經濟組織”的大雜燴。那些富有活力,精明能幹而又好爭吵的單個經濟實體各自為陣,自由發展,權力網路對它們的控制薄弱。我想,沒有什麼能夠把卡爾海德統一成一個國家。快速通訊裝置廣泛運用,照理說幾乎必然會促成國家統一的,然而卻未能如願。

  除非我終年要在古老的卡爾海德住下去,否則就必須在卡爾加維山脈的通道關閉之前,趕回西山。於是,我又戀戀不捨地動身西行,在秋天的第一個月,戈爾月初回到艾爾亨朗。阿加文國王現在華爾瑞弗爾夏宮隱居,在他隱居期間由蒂帕擔任攝政王。蒂帕已經在充分利用他這一任的權力,我到達後僅僅短短幾個小時,就開始感到呆在艾爾亨朗並不安全。

  國王神經錯亂了。他的思維混亂而又陰暗,給首都臣民的情緒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得了恐懼症。國王的表弟蒂帕是另外一種怪人,他的瘋癲是有邏輯的。蒂帕知道何時行動,怎麼行動,只是不知道見好就收。

  蒂帕愛在廣播上發表演說。埃斯文執政時從不上廣播,再說卡爾海德也沒有這個傳統,他們的政府一般不大抛頭露面,而是秘密運作,間接統治。然而,蒂帕卻是個演說家。我在廣播裡聽見他的聲音,那長牙畢露的微笑和那張佈滿細密皺紋的臉又歷歷在目。他的演說冗長而又聲嘶力竭,頌揚卡爾海德,貶低奧格雷納,詆毀“叛徒集團”,談論“卡爾海德邊境領土的完整性”,解說歷史、倫理道德和經濟,誇誇其談,虛情假意,故作矯情,不是謾駡就是吹捧。他大談特談什麼民族自豪感什麼熱愛祖國,但卻很少提到榮譽原則,個人尊嚴或名譽。難道是卡爾海德在西洛斯峽谷爭端中丟盡了面子,因而不便提及這件事情?不是的,其實他時常談到西洛斯峽谷。我相信,他有意對榮譽原則避而不談,是因為他想煽動一種更為強烈、更難以控制的情緒。他想激發一種東西,而整個榮譽原則模式則是對它的超越與昇華。他希望聽眾感到恐懼與憤怒。儘管他言必稱自尊和熱愛等字眼,但他的醉翁之意不在此,他的弦外之音是自吹自擂,是仇恨。他也侃侃而談“真理”,因為用他的話說,他要“剝去文明的外衣”。

  這是一個經久不衰,無處不在,包容廣泛的隱喻。其中一個最危險的暗示是,文明是人為的,因而不是自然的,它是原始的對立面……當然,並不存在什麼文明的外衣,文明的過程就是發展的過程,文明與原始不過是同一事物不同的發展程度而已。如果說文明有對立面,那就是戰爭。這兩者之間,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不可能兩者兼得。我在聽蒂帕那激烈但卻枯燥的演說時,心裡頓生一個念頭,他又是恐嚇,又是勸說,其用心原來是要迫使他的人民改變他們早在遠古蠻荒時代就作出的選擇,在這兩極之間重新作出選擇。

  也許時機成熟了。儘管他們的物質和技術發展緩慢,儘管他們對“進步”本身並不看重,但在最近五個或十個或十五個世紀裡,他們終於掙脫了大自然的束縛。他們不再完全聽任殘酷無情的氣候的擺佈,即使莊稼顆粒無收,也不會致使一個省的人全體挨餓,即使嚴寒的冬天也封鎖不了每一座城市。在這個穩定的物質基礎上,奧格雷納逐步建立起一個統一的、效率與日俱增的中央集權國家。現在,卡爾海德要齊心協力,迎頭趕上,但方法不是激發她的自豪感,也不是通商貿易,也不是修築道路,振興農業,發展教育等等,與這一切壓根兒不沾邊。這一切是文明,是外衣,蒂帕對其嗤之以鼻。他追求的是更實在的東西,是由民族或為一個國家的可靠、迅捷而又持久的途徑:戰爭。他的思路不怎麼嚴密,但他的話卻很中聽。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迅速地全民總動員,那就是一個新的宗教,但卡爾海德沒有現存的宗教,於是蒂帕只好求助於戰爭。

  我寄給攝政王一封信,在信中我援引了我向荷西荷爾德的預言家們提出的問題以及得到的答案。蒂帕沒有答覆。於是我前去奧格雷納大使館,請求進入奧格雷納。

  漢恩星上艾克曼斯特拜爾政府官員加起來還沒有這兒一個小國駐另一小國的大使館人員多。他們全都配備著很長的錄音帶和磁帶。他們辦事緩慢,但卻踏實,一點不像卡爾海德的官僚們那樣拿架子,耍派頭,敷衍了事,任意刁難。我等待他們填好表格。

  我開始等得發慌了。在艾爾亨朗街上巡邏的禁衛兵與該城員警似乎與日俱增,他們全副武裝,甚至還穿上了新的制服。儘管該城生意興隆,市容繁華,天氣晴朗,但氣氛卻顯得陰森森的,沒有人想同我打交道。我的“房東太太”不再向人們展覽我的房間了,相反抱怨他老是受到“王宮來的人”的盤問,而且他不再把我當作一位尊貴的客人,而是當作一名政治嫌疑分子提防了。蒂帕最近又發表了一次演說,是關於在西洛斯峽谷的一次襲擊,“英勇的卡爾海德農民、真正的愛國者”以閃電般的速度越過薩斯洛斯南面的邊境,襲擊了奧格雷納一個村莊,放火燒毀了村子,殺死了九個村民,並且還把屍體拖回來,扔進了艾河裡。“這樣的墳墓,”攝政王說,“是為我們國家的所有敵人挖掘的!”我是在我住的島上的飯廳裡聽到這個廣播的。在場的一些人神色嚴峻,一些人漠不關心,一些人則感到滿意。

  那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來到的我的房間,這是我回到艾爾亨朗後的第一位客人。

  來人身材單薄,皮膚光滑,舉止羞怯,脖子上戴了一根表示預言家和隱士身份的金項鍊。

  “我是你的一個朋友的朋友,”他怯生生地說,顯得有點唐突,“我來是求你幫個忙,是為了他的緣故。”

  “你是指法克斯——”

  “不,是埃斯文。”

  頓時我的臉色陡變。沉默片刻,隨即陌生人說:“賣國賊埃斯文,你也許記得他吧?”

  看來他要跟我講榮譽原則了。如果奉陪的話,我就會說什麼“我記不得了,講一講他的情況吧”這類的話。可是我不想演戲,再說我現在對卡爾海德人的火爆脾氣已經習以為常了,於是我不以為然地面對他憤怒地說:“我當然記得。”

  “但沒有友誼吧。”他那雙往下傾斜的眼睛目光銳利,逼視著我。

  “這個嘛,主要是感激,還有失望。是他派你來的嗎?”

  “不是。”

  我等待他自個兒解釋。

  他說:“對不起。我是擅自行事,我自作自受。”

  這位不苟言笑的小個子說著就朝屋門走去,我連忙止住了他:“請等一等。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我並沒有拒絕,我只是沒有答應。你必須允許我有權利保持必要的謹慎,埃斯文因為支持我到這兒來的使命而遭到了流放——”

  “你覺得自己為此欠他的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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