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一三


  這是一種封閉式生活,自給自足,停滯不前,深深地植根于漢達拉特人所珍視的那種獨特的“無知”之中,服從于他們那清靜無為、順其自然的準則。該準則就是漢達拉特信仰的真諦所在,對此我不敢不懂裝懂。但我在荷西荷爾德生活了半個月後,開始加深了對漢達拉特的瞭解。在那個民族的政治遊行慶典激情的背後,隱匿著一種古老的黑暗,無為、無序、無聲,這就是漢達拉特人的深邃的黑暗。

  而從那種沉默中卻冒出預言家的聲音,實在太玄妙了。

  那位年輕的戈斯樂意當我的指導,並告訴我可以隨便向預言家們提出任何問題,以任何措詞提問。

  “問題提得越恰當,越具體,回答就越準確。”他說,“反之,問得模糊,回答也模糊。而且有些問題自然是無法回答的。”

  “那麼如果我問最後一種問題呢?”我這句模棱兩可的話似乎很巧妙,但仍然落入俗套。

  不過我沒有料到他的回答:“預言家會拒絕回答的。無法回答的問題毀掉了不少預言家。”

  “毀掉了他們?”

  “您知道肖斯勳爵強迫阿申隱居村的預言家回答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的故事嗎?事情發生在幾千年前,預言家們在黑暗中呆了六天六夜,最後,那些禁欲者全都得了精神緊張症,小丑們死了,性變態者們用石頭把肖斯勳爵活活砸死了,預言家……他名叫‘米西’。”

  “是‘約米西’教的創始人嗎?”

  “是的,”戈斯說著笑了起來,仿佛故事挺有趣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在笑“約米西”教,還是笑我。

  “那麼您能看出我的心思?”

  “不能,”法克斯說,露出了靜穆而又坦誠的微笑。

  “或許您是不知不覺就看透了別人的心思吧?”

  “那有什麼好處?假如提問的人知道了答案,就不會付錢的。”

  我選了一個自己當然回答不了的問題。只有時間才能證明預卜是否正確,除非如我所期望的,它屬於高明的職業性預卜,對天上地下一切都適用。提問人付出的代價很高——我的兩顆紅寶石跑進了隱居村的金庫——但回答人付出的代價更高。隨著我對法克斯的逐漸瞭解,如果說很難相信他是個職業騙子,那麼就更難相信他是個誠實的、自欺欺人的騙子;他的智慧就好像我的紅寶石一樣,堅實、透明、光滑。我不敢給他設圈套,我只問我極想知道的問題。

  該月18日,那九位預言家聚集在一座通常上鎖的大房子裡:是一間又高又大的廳,石頭地面,陰森森的,幾扇狹小的窗戶透進微光,廳裡一片昏暗,廳的一端深凹進去的壁爐裡燃著一堆火。他們九人圍成一圈,坐在光禿禿的石頭地上,全都披著袈裟,戴著頭罩,怪模怪樣,一動不動在幾碼外淡淡的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圈古墓。戈斯和幾個年輕的隱士還有一個從鄰近領地來的醫生坐在壁爐旁,默默無聲地觀望,我穿過大廳,走進圈子裡。氣氛十分隨便,卻又十分緊張。我走進預言家們中間時,一位頭戴面罩的身影抬起頭來,我看見了一張古怪的臉,線條粗獷、陰沉,一雙冷峻的眼睛注視著我。

  法克斯盤腿而坐,紋絲不動,但卻充了電似的,精神抖擻,他那輕柔的聲音變得霹靂般響亮。“問吧。”他說。

  我站在圈子裡,問我的問題:“五年後這顆格辛星會成為‘已知星球艾克曼大家庭’的一員嗎?”

  一片沉默。我站在那兒,懸掛在沉默織成的蜘蛛網的中心。

  “這個問題無法回答。”預言家輕聲說。

  有兩位預言家一直沉默寡言。其中一位不時用左手在地板上輕輕地而又急促地拍10到12下,然後又靜止不動了。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倆;戈斯說他們是怪人。他們的神經失常了。戈斯將他們稱之為“時間分裂者”,意即精神分裂症。卡爾海德的精神病醫生雖然不懂心靈語言,因而好像盲人醫生一樣,但他們擅長於開列藥物、催眠術、人體部位震盪法、低溫觸摸法等各種精神治療法。

  我問能否治好這兩位精神病患者。

  “治好?”戈斯說,“您能治好一個歌手的聲音嗎?”

  圈子裡的另外五人是荷西荷爾德的隱士,他們的漢達拉特靜默功修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據戈斯講,只要他們當一天預言家,就要清心寡欲一天,在有性能力期間並不尋找配偶。不過其中一位禁欲主義者在做預言家期間肯定有性夥伴。我認得出來,因為我學會了辨認細微的生理衝動,那就是容光煥發,標誌著克母戀的每一階段。

  克母戀人旁邊坐著性變態者。

  “他和醫生一道從斯普維來的,”戈斯告訴我,“有些預言家在一個正常人身上人為地激起變態——方法是在聚會前一些日子裡注射雌性或雄性激素。還是自然的好。這個人樂意來,他喜歡抛頭露面。”

  戈斯用了一個表示雄性動物的代名詞,沒有用表示在克母戀中擔任男性角色的人的代名詞,而且他還顯得有點難為情。

  卡爾海德人談性問題無拘無束,談克母戀帶著虔誠與激情,但談性變態時卻是三緘其口——至少在我面前是這樣的。克母戀期過於延長,再加之荷爾蒙激素長期失調,不是趨於男性化就是趨於女性化,從而導致他們所稱為的性變態;這並非個別現象,百分之三或四的成年人都可能是性變態或異常者——按照我的標準,倒是正常的。他們沒有被排除在社會之外,但受到寬容不足,歧視有餘,如同性戀者在許多異性戀社會的遭遇一樣。用卡爾海德的俗話說,他們是“活著的僵屍”,因為他們不能生育。

  那群人中的那位性變態者古怪地凝視我好一陣後,便對誰都置之不理,只專注於他身邊那個人,一個克母戀者。克母戀人的情欲愈來愈亢奮,再加之性變態者那膨脹的雄性不斷地挑逗,終於全面啟動了他身上的雌性。性變態者柔聲蜜語,談個不停,邊談身子邊靠向克母戀者,後者卻沉默寡言,似乎在退縮。其他人許久沒有說話了,只聽見性變態者在低語。法克斯在凝神注目其中一位克母戀人。性變態者輕輕地迅疾地將手放在克母戀者的手上,克母戀者恐慌地或厭惡地急忙把手縮回,望著對面的法克斯,仿佛求助似的。

  法克斯不動聲色。克母戀者坐在原地,當性變態者再次觸摸他時,他卻靜坐不動。

  其中一位古怪人抬起頭來哼哼唧唧地笑起來:“哈、哈、哈……”

  法克斯舉起手來。頓時圈子裡每張臉都轉向他,仿佛他將他們那凝視的目光收攏,聚成一束、一團似的。

  我們走進大廳的時候,已是下午了,天正下著雨。不久灰濛濛的光亮從屋簷下麵的窗孔消失。只見一束束淡淡的光線傾瀉下來,猶如夢幻般的風帆,呈三角形和長方形,從牆上伸展到地面,映照在那九張臉上;外面,月亮從森林上空升起,撒下一抹抹慘澹、散亂的月輝。爐火早已燃成灰燼。微光幽暗,條形和斜面陰影爬過那一圈人,映照出一張臉、一隻手、一個紋絲不動的背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