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一二


  在離開艾爾亨朗後的第四天黃昏時分,我們來到了列米爾市。這兩座城市相距1,100英里,中間聳立一道幾英里高、二三千年的古老巨牆。車隊在西城門外面停下,從那裡把貨物轉到運河駁船上。兩栖車或小車都不准進城。列米爾早在卡爾海德人使用動力車輛之前就建成了,而卡爾海德人使用動力車輛已有20多個世紀了。列米爾城裡沒有街道,帶頂的人行道狀若隧洞,在夏天行人可隨自己所好,或從下面穿過,或走上面。人行道兩旁,房舍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宛若迷津,一座座宮廷式雄偉鐘樓巍然矗立,血紅色,沒有窗戶。

  這些鐘樓建於17個世紀前,曾經作為卡爾海德王宮達千年之久,後來阿加文·哈格創立了他的王朝,越過卡爾加維山脈,在西山大峽谷定居下來,王宮才遷走了。平原上江河縱橫,一到融雪季節就洪水氾濫。於是隧道變成排水溝,房舍之間一片水鄉,或成運河,或成湖泊,列米爾市民划船上班,用船槳擋開漂來的浮冰。無論是夏天塵土飛揚,冬天白雪覆蓋的屋頂雜亂無章,還是春天洪水氾濫,紅色鐘樓始終赫然聳立在這一切之上,成為該城空蕩蕩的心臟,堅不可摧。

  我在一家冷冷清清的而又漫天要價的客棧裡投宿過夜,這家客棧蜷伏在鐘樓的背影裡。夜裡我做了許多噩夢,第二天拂曉就起床來,吃了早飯,付了敲竹槓的店主床鋪費、飯錢,還有他給我胡亂指點的指路費;然後動身步行,去尋找荷西荷爾德,那是離列米里爾不遠的一座古隱居村。

  我踏著山間小路緩緩而行,有點心神不安。我不知道漢達拉特人對旅行者的態度如何。事實上我對他們知之甚少。漢達拉特是一個沒有教會和教士,沒有等級、誓言和律令的宗教;我也說不準它有沒有上帝。它飄忽無常,令人捉摸不定。如果我不想回答探索者們未曾回答的問題:“預言家們何許人也?他們究竟幹些啥?”那麼,我是決不會尋訪這無形無蹤、玄而又玄的異教,一直尋訪到它的秘密地方。

  我在卡爾海德呆的時間比探索者們長,對預言家們的故事以及預言有什麼獨特之處感到懷疑。整個人類大家庭無處沒有預言傳說。上帝預言,鬼神預言,電腦也預言。儘管如此,關於預言家們的傳說還是值得調查的。我發覺一整座村莊或者一整座小鎮都散佈在那片斜坡森林的陰影裡,全部和列米爾市一樣雜亂無序,但卻隱蔽、寧靜,一派田園風光。家家屋頂,條條小路都懸掛著赫曼樹枝,這是一種粗大針葉松,長有厚實的粉紅色針葉,在冬季星上比比皆是。縱橫交錯的羊腸小徑上撒滿了赫曼樹毬果,風兒蕩漾著赫曼樹花粉的芳香,每一座房屋都是用黑色的赫曼樹木料建造的。最後我停下來,不知道該敲哪道門好。

  這時候一個人從樹叢裡慢悠悠地走出來,彬彬有禮地問我:“您找地方住嗎?”

  “我來向預言家請教一個問題。”我預先就打定主意扮作卡爾海德人。

  和探索者們一樣,我要扮作土著並不困難;卡爾海德方言眾多,我的口音沒有引起人注意,另外我一身裹得嚴嚴實實的,遮掩了我的性別異常特徵。偶爾有人問我鼻子怎麼破了,其實我是扁鼻子,格辛人鼻子尖挺,鼻孔小而短,正好適合於呼吸接近冰點的空氣。

  因此,我在荷西荷爾德羊腸小徑上遇到的這個人用幾分好奇的眼光望著我的鼻子,回答道:“那麼說來,也許您想找預言家?他現在准是在林中開闊地,再不然就是滑雪橇出去了。或許您可以先找一位隱士談一談?”

  “我也說不準。我一竅不通——”

  年輕人笑了笑,欠了欠腰。“幸會,幸會!”他說,“我在這兒生活了三年,都還沒有修練到值得一提的‘一竅不通’。”

  我搜腸刮肚,回憶起漢達拉特人信仰的一鱗半爪,意識到我在吹噓自己,就好像我走到他面前說:“我長得帥極了……”

  “我的意思是,我對預言家們一點兒也不知道——”

  “真了不起!”年輕的隱士說,“瞧,我們要走路,就只好用腳印玷污白雪了。我可以帶您去林中小屋嗎?我名叫戈斯。”

  “我叫金利,”我說出了自己的名,但省略了我的姓——“艾”。接著我跟著戈斯走進樹林深處寒氣逼人的濃蔭裡。

  離我們20英尺遠站著一個身影,筆直,紋絲不動,輪廓分明,身穿紫紅色的布衣衫和白襯衫,鑲嵌著晶亮的琺瑯,與高高的綠草交相輝映。離地百米碼開外站著另一個身影,一身藍白相間的衣服;我們和前一位交談時,這一位既沒有動一下,也沒有瞧我們一眼。他們倆正在修練漢達拉特“靜默”功,這是一種催眠狀態——漢達拉特人說反話,稱之為清醒狀態——通過極度的感官感受與意識達到自我消解(反話是自我擴展)。雖然這種功與神秘主義的大多數功截然相反,但它也許也是一種秘功,近乎于內在的心靈體驗,不過我無法確切地將漢達拉特的任何一種修練歸類。戈斯跟身穿紫紅色衣服的人說話。

  那人從深沉的靜止中回過神來,望著我們,緩緩地走過來,我對他頓生一種敬畏感。在那天正午的陽光裡他光芒四射。

  他身高和我差不多,比我清瘦,臉龐線條分明,天庭飽滿,仙風道骨。他的目光剛剛與我的相遇,我就情不自禁想同他交談,想用心靈的語言同他交流,我自登上冬季星以來還從未使用過心靈語言,而且現在使用還為時過早。這種衝動太強烈了,不可遏止。他繼續凝視著我。

  稍過片刻,他莞爾一笑,柔聲細語地說:“您就是特使,對嗎?”

  我結結巴巴地說:“是的。”

  “我的名字是法克斯。我們接待您,不勝榮幸。您願意同我們一起在荷西荷爾德呆一些日子嗎?”

  “太好了。我正想瞭解你們的預言行當。作為回報,關於我是什麼人,我從什麼地方來,如果我能告訴您的話——”

  “悉聽尊便,”法克斯露出安詳的微笑說,“您居然穿過無邊無際的太空,然後又旅行了1000英里,翻越卡爾加維山脈,風塵僕僕地趕到我們這兒,真是可喜可賀。”

  “我是仰慕荷西荷爾德預卜未來的名聲而來的。”

  “那麼也許您想考察我們的預言吧。或許您自己帶有一個問題來嗎?”

  他那清澈的目光迫使我說出真話:“我不知道。”我說。

  “不要緊,”他說,“如果您呆一些時候,也許您就會發現您是否有問題……要知道,預言家們只在一定時候聚會,因此無論如何都請您同我們住上幾天。”

  我住了幾天,日子過得挺愉快、自由自在的,只是幹點集體勞動如田間活路呀種花呀伐木呀維修呀,像我這樣的暫住客人,哪裡最需要幫手,就請我去幫忙。

  晚上人們在一座低矮、樹木環繞的有壁爐的屋裡聚會;或喝咖啡聊天,或聽音樂,卡爾海德音樂鏗鏘剛健,旋律簡潔而節奏複雜,總是即興演奏的。

  一天晚上,兩個隱士跳舞。他們是兩位老人,白髮蒼蒼,瘦骨嶙峋,眼角滿布的皺紋把黑眼睛都遮去了一半。他們跳得慢悠悠的,動作準確,有板有眼,令人賞心悅目。他倆是在晚餐後的第三小時開始跳的。樂師們奏奏停停,隨心所欲,只有鼓手在不停地敲鼓,鼓點優雅細膩且變化多端。跳了五個小時(地球時間)後已是半夜第六小時了,兩位老人依然手舞足蹈。這是第一次我親眼目睹“自由宣洩”現象——隨意地、有節制地使用我們稱之為的“歇斯底里的力量”——從此以後我對有關的漢達拉特老人的故事便深信不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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