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第五號屠宰場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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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李莉說。她轉向畢勒道:“當時你在什麼地方?” “德勒斯登。”畢勒答道。 “德勒斯登。”李莉轉向藍姆佛說。 “他只是我們說話的回聲筒。”藍姆佛答。 “呃?”李莉不解地哼了一聲。 “他得了學舌症。” “啊!” 所謂學舌症,就是一種使人立即複誦別人說的話的心理病症,但畢勒並不是真的得了這種病。藍姆佛為了堅持自己的意見,硬說畢勒得了這種病。他不但固執己見,而且告訴護士和醫生,把畢勒的病情加以渲染一番。於是,護士與醫生對他做了一些實驗,問他許多話,再叫他回答,但畢勒相應不理,一句話也不說。 “現在他又不學人講話了,”藍姆佛不悅地說:“你們一走開,他的病就會馬上再犯。” 誰也沒有把藍姆佛的診斷當真,醫生與護士都認為他是一個充滿怨恨的老頭兒,自負而冷酷。他經常對他們說,人只要一衰弱,就該死掉。當然,醫生與護士的想法不同,他們的職志在救人,衰弱的人應該盡可能給予幫助,誰也不該死去。 在醫院裡,畢勒面對這種頑固又故意裝聾扮瞎的敵人,真是無可奈何,因此,他必須設法證明他的正常。他保持沉默,一直等到深夜熄燈,當病房內沉寂了一段長時間之後,他才對藍姆佛說:“我說的是真的,當德勒斯登被炸的時候,我的確在那裡,我當時是一個戰俘。” 藍姆佛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 “你不相信?”畢勒說。 “我們一定要現在談這個嗎?”藍姆佛說,他顯然不相信。 “我們本來就用不著談這些,”畢勒答道:“我只是要你知道,當時我在那裡。” *** 這天晚上,他們再也沒有提到德勒斯登的事,畢勒閉上眼睛,又開始在時光中旅行到了五月的一個下午,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事結束的第三天。畢勒和另外五位美國戰俘正駕著一輛樣子像棺材的黑色馬車,這輛馬車套有兩匹馬,但無人照顧,被他們在德勒斯登的郊外發現。現在他們被那兩匹馬拖著,嘀滴答嗒地向著一條從月球似的廢墟中清理出來的窄巷子走去。他們是回到屠宰場去搜尋戰爭紀念品的。這時,畢勒回想起還是孩子的時候,伊裡阿姆清晨送牛奶的馬蹄聲。 畢勒坐在輕輕晃動的棺材的後座上,頭斜斜地向後仰著,鼻孔微微掀動。他感到周身暖和,舒服極了。馬車上有食物、有酒,還有一台照相機、一本集郵冊、一隻玩具貓頭鷹、一座金屬的隨氣壓變化而走動的鐘。美國兵曾經闖進一些在郊外囚禁過他們的空房子,這些東西就是他們從中順手牽羊取來的。 那些房子的主人聽說一群專幹殺人放火、見到財物就搶、見到女人就強姦的俄國人要來,都嚇得棄家而逃。可是,俄國人在戰爭結束兩天之後,仍然沒有來,廢墟上一片平靜,畢勒只看到另外一個人朝著屠宰場的方向走去。這是一個老頭兒,推著一輛嬰兒車,車內裝滿了盆子、罐子、杯子之類的東西。 *** 馬車抵達屠宰場之後,別人都下車去找他們的紀念品去了,唯獨畢勒仍留在車上曬太陽。特拉法馬鐸星球上的人,日後會勸告他把生命集中在美好的時刻,儘量忽視那些不愉快的日子。換言之,眼睛只看到美好的事物,把它當做不會磨滅的永恆的象徵!如果畢勒接受了特拉法馬鐸人的勸告而真具有這種抉擇力的話,那他很可能就會把他在馬車後座上閑坐、享受這片刻浸溶在陽光中的小睡,視為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了。 畢勒在車上假寐的時候是帶著武器的,自從接受基本軍事訓練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佩槍。他的同伴一再堅持叫他佩戴武器,因為天曉得不知什麼時候會從月球表面的地洞鑽出一批兇手來──包括野狗、一群群啃屍體的老鼠、瘋子、逃亡的殺人犯,以及在他自己被殺之前絕不會放棄殺人的士兵。 畢勒佩的是一枝很大的騎兵手槍,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遺物,槍托上還有一個鐵環,子彈有知更鳥蛋那麼大,是畢勒在一幢屋子的臥室桌子上發現的。這種現象也正是戰爭行將結束的表現。這時,只要你想要一件武器,你就可以得到,因為遍地都可找到。畢勒還撿到一把軍刀,這是德國空軍舉行儀式時用的,刀柄上還嵌有一隻銀鷹,鷹上鑲著一枚納粹黨的党徽,畢勒發現這把軍刀插在一根電線杆上,當馬車經過時,他順手拔了下來。 *** 這時,他在睡意朦朧中聽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以一種憐惜的音調說著德國話;他們似乎在安慰什麼人。在畢勒睜開眼睛之前,他覺得這種音調好像來自耶穌的朋友,也就是當牠的朋友把祂釘死的身體從十字架上取下來時唱出的調子一樣。 畢勒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一對中年夫婦正對著那兩匹馬在低聲呵哄著。他們哀憐地望著美國兵沒有注意的地方──兩匹馬的嘴正在流血,馬蹄也都破裂,每跨一步勢必痛得厲害,而且久未喂水,正渴得要命,美國兵根本不解馬性,他們以為這種交通工具不會比六個汽缸的雪佛蘭汽車更為脆弱。 *** 這對中年夫婦扶著馬車向後座走去,一直走到畢勒身邊,然後以一種譴責的眼光瞪著他。而這時的畢勒,神情孤獨而萎頓,那一身天藍的外袍和一雙銀灰的靴子,更使得他滑稽可笑。他們並不怕他,事實上他們什麼也不怕。他們兩人都是產科醫生,日夜不停地為人接生,一直到所有的醫院都被焚毀為止。 那位太太很柔美,因長期吃馬鈴薯,皮虜潤澤發亮。那個男的穿了一套西裝,打著領結,馬鈴薯卻把他吃得骨瘦如柴。他有畢勒那麼高,戴了一副鋼邊的三焦點眼鏡。這對夫婦,因忙於為別人接生,卻一直沒有給自己生孩子,這倒是對生育整個觀念的一個有趣的問題。 他們與美國兵之間曾利用九種語言來交談,首先,他們試著用波蘭話跟畢勒搭訕,因為他打扮得有點像小丑,而不幸的波蘭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天生就是丑角。 畢勒用英語問他們需要什麼,他們立刻用英語罵他虐待馬,於是畢勒不得不下車,走過去看看馬的情況,當他看清他的交通工具情況如此之糟,竟忍不住哭了出來。在戰場上,他從來沒有為任何事情哭過。至於日後他身為一個中年配鏡師的時候,間或一個人偷偷地哭泣,但也只是飲泣,而從來沒有嚎啕大哭。 那就是本書卷首引用聖誕頌歌四行詩的原因。畢勒很少哭泣,雖然他老遇到該哭的事,但至少,在那方面,他就像頌歌中的基督: 牛群在鳴叫 嬰孩也醒了 但是小耶穌基督 沒有發出一絲哭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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