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第五號屠宰場 | 上頁 下頁


  我曾經把德勒斯登這個故事的大綱擬過好幾次,其中的高潮、緊張、人物、對話、懸宕,以及衝突,也苦心經營了一番。我所擬的大綱,最完善的一個是寫在一卷壁紙的背面。我用我女兒的彩色蠟筆來畫,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的主角。壁紙的一端是故事的開頭,另一端是結尾,其餘部分都是中腰。藍線與紅線接頭,然後是黃線,而黃線打住不再發展,因為黃線代表的角色已經死去,諸如此類。德勒斯登的毀滅,則以一條橘黃平行影線的垂直寬頻做代表,所有代表仍然活著的人的線條都會通過這條寬頻,一直通到另外一面。

  故事結束時,全部線條停住,結局是發生在德國東部哈勒城郊易北河邊一片甜菜農場上。這時,正在下著雨,歐洲的戰事已經結束了一、兩個禮拜。我們這些被俘的士兵都按階級編成了隊,然後由俄國兵任警衛。隊伍中有英國兵、美國兵、荷蘭兵、比利時兵、法國兵、加拿大兵、南非兵、紐西蘭兵、澳洲兵,這數千人都即將解除戰俘身分。

  甜菜農場的另一邊是一隊一隊的俄國兵、波蘭兵和南斯拉夫兵,他們則由美國部隊擔任警衛。交換戰俘在大雨中進行,一個換一個。我跟奧赫,還有其他許多人,爬進了一輛美國大卡車。幾乎每個人都帶了一件紀念品,唯獨奧赫什麼也沒有。我帶的是一把德國空軍的軍刀,目前我還保存著。

  在我這本書中,那位性情火爆、個子矮小、我稱之為保羅·拉查諾的美國兵,懷有大約一誇爾的鑽石、翡翠,以及紅寶石等珍物,這些東西他是從德勒斯登地窖裡一些死人的身上搜出來的。

  一個滿嘴牙齒都掉光了的、看起來就像白癡的英國佬,把他的紀念品裝在一隻帆布袋內,袋子就擱在我的腳背上,他不時向袋內瞅著,然後眼珠骨溜溜地滾,轉著他那瘦小的脖子,誰貪婪地瞧著他的袋子,他便瞪他一眼,然後他把袋子朝我的腳背上一扔。

  我以為他這麼一扔是無心之舉,可是我想左了。他似乎有意讓人看到袋內的東西,而對我好像特別信任。他朝我眨了眨眼,接著把袋子打開,裡面竟是一座艾菲爾鐵塔的石膏模型,表面漆得金光閃閃,中間還嵌著一座小鐘。

  “這玩意兒精緻極了!”他說。

  ***

  接著,我們被送到法國一座休息營,那裡每天供應我們巧克力牛奶和其他油膩的食物,把我們喂得像嬰兒一樣的白白胖胖。最後把我們一一遣送回家。我娶了一位漂亮的太太,也像嬰兒一樣的白白胖胖。

  接著,我們有了孩子。

  現在,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而我這個老廢物只剩下腦子的回憶,我的名字叫做楊洋松,我在威斯康辛一家鋸木廠幹活。

  有時候,當太太上床睡覺去了,我便半夜裡偷偷給舊日的女友打電話。“接線生,能不能麻煩你給我接通某某太太的電話,她好像住在某某地方。”

  “對不起,先生,沒有這個號碼。”

  “謝謝您,沒關係,還是謝謝你。”

  然後我把狗放出去,又把牠喚回來。我跟牠談話,我要讓牠知道我很喜歡牠,而牠也讓我知道牠很喜歡我,牠不在乎我滿嘴辛辣的酒氣。

  “你真好,仙蒂,”我對我的狗說:“你知道的,對不對?你很不錯。”

  有時候,我會扭開收音機,收聽波士頓或紐約廣播電臺的談話節目。如果酒喝多了,我就無法忍受那事先錄好音的音樂。

  遲早我還是得上床睡覺,太太問我幾點鐘了;她老是忘不了問時間,有時我還真不知道,只好說:“不知道!”

  有時我也會想到我的教育。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我曾在芝加哥大學讀過一段時期,我讀的是人類學系。那時候,他們教我,人與人之間是絕對沒有什麼歧見的。他們也許現在還是這麼教。

  他們告訴我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可笑的、壞的,或令人厭惡的。

  我父親去世之前不久,有一次他對我說:“你知道,你從來沒有寫過一篇其中有歹徒的小說。”

  我告訴他,這就是戰後我在大學裡學到的一件事。

  ***

  我雖然在大學念人類學,同時也在著名的芝加哥市新聞局兼任週薪二十八元的警務記者。有一次,他們把我從夜班調到日班,所以每天我要一直幹十六個小時的工作。市內所有的報紙──包括美聯社與合眾社──都要支持我們,而我們採訪的範圍包括各級法院、警察局、消防隊,以及分派在密西根湖的海岸巡邏隊等等。我們以通過芝加哥市的地下氣壓管,來與支持我們的各個機構取得聯繫。

  記者把新聞用電話告訴戴著耳機的撰稿人,然後撰稿人把新聞刻在蠟紙上,新聞油印好之後,再把它塞進銅質與天鵝絨制的捲筒裡,然後再被氣壓管吸了進去。最能幹的記者和撰稿人都是女人,她們曾接替去參戰的男人的工作。

  當我初次採訪,把新聞用電話念給撰稿人聽時,就碰到一位凶巴巴的女人。這是關於一位年輕退伍軍人的新聞。這位退伍軍人在一幢辦公大樓內負責管理一架老式升降梯的工作。

  一樓升降梯的門鑲著鐵邊,鐵條從洞口溜進溜出,旁邊還有一根鐵枝,上面裝有兩隻鐵的小鳥。

  這天,這位退伍軍人決定把他的車子送到地下室去。他關上了門,開始把升降梯往下開,不料他的結婚戒子被鐵條卡住,他被吊在半空,而車子的底座往下降,從他下面摔了出去,於是車頂便壓在他身上。事情就是這樣。

  當我把這則新聞送回去,那位正待刻蠟紙的女撰稿員問我:“他太太怎麼說?”

  “他太太還不知道,”我答道:“事情剛發生。”

  “馬上打電話去,要她發表談話。”

  “什麼?”

  “告訴她,你是警察局的費警官,說你有一個壞消息要給她,然後把經過告訴她,看她怎麼說。”

  我照她的意思做了,那位太太也說了我希望她說的話,她說她已懷了個孩子,諸如此類。

  我回到辦公室後,那位女撰稿員為了瞭解實情,問我那傢伙被壓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我對她說了。

  “你看到不難過?”她說,嘴裡一面啃著三兵牌的棒棒糖。

  “才不哩,南施,”我說:“在戰場上我看到的比這更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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