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奇風 | 上頁 下頁


  “日安。”旅人招呼,半晌後又更大聲地說了一次。

  葉叢搖晃,男子迅捷從梯子爬下,手中抓著一把李子,下梯時,順手拍去兩隻被果蜜招引的蜜蜂。他向旅人走來,看來身形矮短,背脊筆直,英俊臉龐飽經風霜,灰發紮在腦後,看來約莫七十好幾,四道白縫樣的疤自左顴骨延伸到下頷,眼神澄澈、直率、銳利。“果子熟了,不過放到明天會更好吃。”男子遞上手中一把小小黃色李子。

  “雀鷹大人,”陌生人語音沙啞地問候,“大法師。”

  老人微微點頭回應。“來樹蔭下。”

  陌生人跟在老人身後,依言落坐在離房子最近的一棵老樹下,林蔭籠罩的木長椅上。李子已洗滌乾淨,盛在藤籃中,他接過李子,吃了一個,又一個,再一個,老人問及時,他承認一整天都未進食。他繼續坐在樹下,看著老人入屋,而後拿著麵包、乳酪與半顆洋蔥出現。客人吃下麵包、乳酪與洋蔥,又喝下一杯主人端來的冷水。主人吃著李子相陪。

  “你看來很累。你從多遠的地方來的?”

  “從柔克來的。”

  老人神情難以解讀,只說:“真意外。”

  “大人,我來自道恩島。我從道恩島去到柔克,那裡的形意師傅告訴我,我應該來這裡,來找您。”

  “為什麼?”

  目光晶亮逼人。

  “因為您是‘跨越暗土仍存活’……”旅人沙啞的語音漸弱。

  老人接道:“‘且舟行至當世諸多遠岸者’。沒錯,但那是在預言黎白南王的出現。”

  “您與他同行,大人。”

  “是的,他在那裡贏得他的王國,我卻在那兒留下我的。所以別以任何頭銜稱呼我。你可以隨意稱我為鷹,或雀鷹。我該如何稱呼你?”

  男子低聲道出通名:“赤楊。”

  食物、飲水、樹蔭與安坐,顯然舒緩了不適,但赤楊依然顯得心力交瘁,某種沉倦哀傷滿溢臉龐。

  老人先前說話時,語調猶帶一絲冷硬,再度開口時已不復存:“有話晚點再說。你航行幾乎千哩遠,還爬了十五哩山路,而我妻女托我照顧這座菜園,我得為豆子、萵苣等蔬菜澆點水。你先歇會兒,我們可以趁傍晚較涼爽時再談,或等到涼爽的清晨也可以。如今,我很少會像過去般,認為凡事都緩不得。”

  半小時後,老人回來,來客已仰天躺平在蜜桃樹下的沁涼草地,沉沉入睡。

  曾是地海大法師的男子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拿著鏟子,駐足低頭看著沉睡的陌生人。

  “赤楊,”老人悄聲說,“你帶來什麼樣的麻煩,赤楊?”

  老人依稀覺得,只要想想,只要心意所至,便可知曉此人真名,一如過去曾是法師時。

  但老人不知此人真名,即使心想也不得而知,而且也已非法師。

  老人對這赤楊一無所知,必須等赤楊自己來說。“麻煩事兒別碰。”老人自語,繼續為豆子澆水。

  房子附近懸崖頂邊的矮石牆遮擋陽光,微涼陰影擾醒沉睡者。他邊打哆嗦邊坐起身,略微僵硬又迷惘地站起,發間還雜著草籽。一看屋主忙著往井裡打水,把水桶拖進菜園,他立刻前去幫忙。

  “再三、四次應該就夠了。”前大法師說道,將水一瓢瓢澆灌在新生包心菜上。乾燥溫暖的空氣中,濕潤泥土聞來更為芳香,西落金黃日光灑了一地。

  兩人坐在門前長凳,望著太陽落下。雀鷹拿出一隻瓶子與兩隻厚實的泛綠寬口玻璃杯。“我妻的兒子釀的酒,”雀鷹說,“從中谷橡木農莊來的。七年前的酒,年份很好。”火亮色紅酒暖遍赤楊身子。太陽沉靜、清晰地落下,風止息,果園鳥兒唱出一日終曲。

  赤楊從柔克形意師傅那兒聽聞,將王從死境帶回,乘龍飛升而去的傳奇人物大法師雀鷹仍在人世,驚訝不已。形意師傅說,大法師依然健在,住在家鄉弓忒島。

  “我告訴你的是一件少人知曉的事。”形意師傅當時說道,“我認為你需要知道,我想你會為大法師保密。”

  “那麼,他依然是大法師!”赤楊當時帶著某種喜悅說道。黎白南王統治多年來,地海王國魔法中樞暨學院的柔克島上,智者未再指派任何大法師取代雀鷹。這點令所有身懷法藝的人大惑不解,也相當關切。

  “不,”形意師傅說道,“他絕不是法師了。”

  形意師傅曾略微提起雀鷹如何、為何喪失力量,赤楊也曾花時間仔細推敲,但在這裡,眼前男子曾與龍族交談、帶回厄瑞亞拜之環、跨越亡者王國,在王繼位前統治整個地海王國,於是所有故事及歌謠都彙聚赤楊腦海。雖然赤楊發現這人已年老,甘於侍奉這片菜園,體內、周身不再擁有或籠罩法力,只餘歷經思與行的漫長人生後靈魂所能得的力量,他依然看到一名偉大法師。因此,雀鷹有妻子一事,令他頗為不安。

  妻子、女兒、繼子……法師沒有家人。像赤楊這類平凡術士可以自行決定是否結婚,但擁有真正法力的男子都禁欲。赤楊可以輕易想像眼前男子騎乘龍背,但身為丈夫、父親,則是另一回事。他實在辦不到。他繼續試問:“您……夫人……她現在正與她兒子同住,是嗎?”

  雀鷹原本凝視西方海灣,聞言自遠處回神:“不,她在黑弗諾,在王那兒。”

  一會兒後,雀鷹完全回神,續道:“長舞節後不久,她便跟我們的女兒一起去了,黎白南請她們前去諮議。也許所議之事與你前來找我的是同一件。之後再說……說實話,我今晚頗累,不太願意談論重大事情,你看起來也很累,所以,也許你該喝碗湯、喝杯酒,然後睡覺?我們明天一早再談。”

  “除了睡覺之外,”赤楊道,“一切樂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老人花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回問:“你害怕睡覺?”

  “夢境。”

  “啊。”一道銳利目光自斑白糾結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了場午覺。”

  “是離開柔克島後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感激您所賜予。也許這樣的安睡今晚會再次降臨,但如果沒有,我會在睡夢中大力掙扎、喊叫、驚醒,對附近的人是種負擔。如果您允許,我希望睡在室外。”

  雀鷹點點頭。“今晚天氣會很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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