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故事集 | 上頁 下頁
三四


  他早已不養母牛。他站住,望向雞圈,思索。狐狸近來常造訪果園,但如果他不回來,雞群就得自行覓食,它們也得像別人一樣冒險。他微微打開柵欄。雖然只剩迷蒙細雨,雞群仍在雞舍屋頂下緊縮成一團,鬱鬱寡歡。國王整個早晨都還未啼叫。

  “你們有什麼要跟我說嗎?”杜藻問。

  他最愛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說了幾次自己的真名。別的雞都沒說話。

  “好吧,保重。我在滿月夜裡看到過狐狸。”杜藻語畢,繼續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細細回想。他盡力回想師傅在很久以前說過的事。奇事,奇異到他無法分辨是否為真正的巫術,或是如柔克人所說,僅是女巫把戲。都是他在柔克沒聽過的事,也從未在柔克論及——也許害怕師傅會鄙視他認真看待這類事物,也許是知道他們無法瞭解;因為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這些事甚至沒寫入阿珥德手中的智典,此書由佩若高島的偉大法師安納司開始流傳,句句口耳相傳,是家傳實學。

  “如果你需要詳讀大山,”師傅告訴他,“就去賽梅爾牧場頂端的黑池。從那裡可以看到路。你得找到中心,看要從哪裡進去。”

  “進去?”男孩杜藻悄聲問。

  “你在外面能做什麼?”

  杜藻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問:“怎麼進去?”

  “像這樣。”阿珥德修長手臂伸直高舉,開始念誦杜藻日後才明白的變換宏深大法。阿珥德扭曲咒文讀音——所有巫術導師都必須如此,否則咒文會開始運行,杜藻知道正確聆聽與記憶的訣竅。阿珥德說完後,杜藻在腦海中默誦這些文字,半比劃著隨同而來的奇特笨拙手勢。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這不能解除!”他說出聲。

  阿珥德點點頭:“這無法撤回。”

  杜藻明白沒有不能撤回的變換、沒有不能解除的咒文——鬆綁咒詞例外,那只能說一次。

  “但為什麼——”

  “因為必要。”阿珥德說。

  杜藻知道這時要求解釋只是白費功夫。這咒文不可能經常需要念誦,非得使用的機率也十分低微。他讓這可怖咒文深陷腦海,埋藏在千百個有用、美麗或啟迪的魔法及誦咒下,在所有柔克智識、律條,在所有阿珥德傳承的書本智慧下。粗陋、畸形、無用的咒語,在他腦海深暗處潛躺六十年,彷如燈火通明、充滿珍寶與子孫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塊早遭人遺忘的基石。

  大雨停歇,但白霧依然隱藏山峰,片片白雲在高聳林間穿梭漂浮。雖然杜藻不似緘默是個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願畢生在弓忒山林間漫遊,但依然是銳亞白子弟,對附近路徑了然於胸。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徑,午前便來到賽梅爾高山牧地的山邊平臺。山下一哩外,沐浴陽光下的農莊,立於山的背風面,羊群如雲影移行。弓忒港與海灣隱藏於陡峭糾結的山巒後,山巒下是城中內陸。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時,才發現他認定是黑池的地點。那裡十分狹小,半是稀泥與蘆葦,有條模糊小徑通往水邊,已為沼澤所覆,除了羊蹄,杳無人跡。池水雖然蕩漾於晴空下,遠離泥煤土層,卻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腳在泥濘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卻扭傷腳踝。他咆哮出聲,靜立水邊,彎腰按摩腳踝,傾聽。

  萬籟俱寂。

  無風聲。無鳥鳴。無遠處傳來的牛、羊、人聲。整座島彷佛都寂靜下來,甚至沒有蒼蠅嗡嗡作響。

  他看著暗黑池水。毫無倒影。

  他不情不願,向前一步,赤腳光腿。一個時辰前,太陽露面,他便已將斗篷卷好收入背包。蘆葦撥搔他的腿,腳下濕泥鬆軟深陷,蘆葦根脈交纏遍佈。他半聲不響,緩緩朝池中移動,僅激起輕緩細小的漣漪。池水一直很淺,他直到謹慎腳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陣毛皮搔觸般拍打,然後看到遍佈池面的顫抖。不是他引起的圓形漣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皺折、一種崎嶇、一陣顫動,一次,又一次。

  “哪裡?”他悄聲問,繼而以沒有其他語言的萬物均能瞭解的語言,說出那詞。

  只有沉默。接著一條魚從黑暗晃動的水裡躍出,體色白灰,長如巴掌,跳起時以微小清晰的聲音,用同樣語言喊出:“亞夫德!”

  老巫師站立。他回想自己盡知的弓忒真名,將每片山坡、懸崖、幽谷收入腦海,一瞬間就看到亞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處,就在離弓忒港不遠的內陸,深埋在城上紮結山巒內。那正是斷層。一場以那裡為震央的地震,可以搖散整座城市,引來山崩、浪嘯,將海灣兩側懸崖像拍手般閉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戰慄。

  他轉身往岸邊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處,也不在乎嘩啦聲與沉重呼吸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蹣跚走回小徑,穿過蘆葦叢,直到踏上乾燥陸地與粗硬短草,聽見蚊蚋蟋蟀的嗡鳴,才重重坐倒在地,雙腿發抖。

  “不行。”他說,以赫語自言自語,“我做不來。”又接著說,“我一個人做不來。”

  他心情紛亂,決心呼喚緘默時,竟想不起咒語開頭,那咒語他記了六十年!待他以為想起時,反而念出召喚咒,等咒語生效,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好事,趕緊停下,一字一字解除咒語。

  他拔起一把草,抹在雙腳雙腿的爛泥上。泥巴還沒幹,反而抹得皮膚到處都是。“我痛恨泥巴。”他悄聲道。然後咬緊牙關,不再設法把腿擦乾淨。“泥土啊,泥土。”他說,溫柔拍撫自己坐的地面。然後,非常緩慢,非常仔細,開始念誦呼喚咒。

  通往弓忒港繁忙碼頭的街道上,巫師歐吉安突然停下步伐。他身旁的船長繼續向前幾步,才轉身看到歐吉安對著空氣說話。

  “師傅,我當然會去!”歐吉安說,稍停頓後,又問:“多快?”他隨即以某種船長聽不懂的語言,對空氣說了幾句話,比出一個手勢,令周圍天色突然轉暗片刻。

  “船長,很抱歉,我必須稍後再為你的船帆施咒。即將發生地震,我必須警告全城。請告訴那邊所有能航行的船隻,立刻朝外海航行。遠離雄武雙崖!祝你好運。”歐吉安轉身跑向街道,頭髮粗灰的高壯男子如今像牡鹿般奔跑。

  弓忒港位於陡峭海岸間一條狹長海灣的最底端,面海入口在兩塊大岬角間,為海港之門,稱雄武雙崖,雙崖相距不及百呎。弓忒港百姓免受海盜侵擾,但安全之處亦是危險所在:狹長海灣沿著地底一道斷層,大張的顎口也可能閉合。

  歐吉安盡力警告城內百姓,確認城門與港口的守衛皆盡力維持幾條對外道路秩序,以防驚慌失措的人民壅塞而出事,之後,他將自己反鎖在港口信號塔里,因為人人都想立刻找到他。他送出傳像到山上賽梅爾牧地的黑池。

  老師傅正坐在池畔草地上啃蘋果,蛋殼碎片灑綴在腿邊地上,腿上裹著漸幹泥巴。他抬頭看到歐吉安的傳像,露出一道開懷甜美微笑。但他看起來老邁。他看起來從未如此老邁。歐吉安因忙碌,已一年多沒見到他。歐吉安在弓忒港一向忙碌,忙著為領主和百姓工作,無暇到山邊森林走走,或到銳亞白小屋中與赫雷同坐、傾聽、沉澱。赫雷是個老人,如今近八十歲,他很害怕。他看見歐吉安而喜悅微笑,但他很害怕。

  “我想我們要做的,”赫雷直截了當說道,“是設法不讓斷層過度滑落。你在海港之門,我在底端、在山裡。你懂嗎?兩人合作。我們說不定辦得到。我感覺它蓄勢待發,你感覺到了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