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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杜藻曾送學生至學院,大約三、四名,都是不錯的小夥子,各有天賦;倪摩爾等待的人卻自行來去,柔克對他的評價,杜藻一無所知。緘默當然沒有說。顯然,他在柔克那兩、三年,學會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輩子都沒學到的事物。對他而言,那僅是基礎工夫。

  “你為什麼不先來找我,再去柔克求精進?”杜藻質問。

  “我不想浪費您的時間。”

  “倪摩爾知道你要來跟隨我嗎?”

  緘默搖頭。

  “如果你肯開金口,告訴他你的意向,他可能會送個訊息給我。”

  緘默看來震驚懊悔。“倪摩爾是您朋友嗎?”

  杜藻停頓。“他曾是我師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許吧,他會是我朋友。巫師有朋友嗎?或許跟有妻有子一樣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說,在我們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談的物件,便是幸運的人——你記住這點。你要是運氣好,有一天你就得開口。”

  緘默俯首,不修邊幅的腦袋若有所思。

  “如果還沒生繡到開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會開口。”年輕人認真說道,甘願違逆天性,遵從杜藻要求。巫師不得不放聲而笑。

  “是我要求你別開口,而且,我不是在談我的需求。我說的話可抵兩人份。沒關係,時候一到就知道該說什麼了。這就是技藝吧,嗯?說話合情合時,其餘皆緘默。”

  年輕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墊上睡了三年。他學習巫術、喂雞、擠奶。他一度建議杜藻養羊,在此前已約莫一周沒開口,那是在寒冷潮濕的秋季。他說:“您可以養幾隻山羊。”

  杜藻已把大智典攤開在桌上,正設法重新編織“方鐸散力”在數百年前損毀的一則阿卡斯坦咒文。他才剛開始感受到某些字詞或許可以填補其中一處空缺,解答呼之欲出,然後,緘默說:“您可以養幾隻山羊。”

  杜藻自認多話、煩躁、易怒。年輕時,不得咒駡是沉重負擔;三十年來,學徒、顧客、牛只、雞群的愚蠢嚴厲考驗他。學徒和顧客懼怕他的快嘴利舌,牛群與雞群當他的喝罵如馬耳東風。他之前從沒對緘默發過脾氣。一陣漫長沉默。

  “做什麼?”

  緘默顯然沒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極端輕柔的聲調。“羊奶、乳酪、烤小羊、作伴。”

  “你養過山羊嗎?”杜藻以同樣輕柔禮貌的聲音問。

  減默搖頭。

  緘默其實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從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處打聽到一些。他父親是碼頭搬運工,約在他七、八歲時死於一場大地震,母親是港邊一間旅社的廚娘。十二歲時,這孩子惹了某種麻煩,可能與亂施魔法有關,母親好不容易才讓他與穀河口鎮頗有聲望的術士伊拉森學藝。男孩好歹在那裡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農務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甚為慷慨,三年後,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資。杜藻所知僅止於此。

  “我討厭羊乳酪。”杜藻說。

  緘默點頭,一如往常接受。

  此後幾年,每隔一陣子,杜藻都會想起緘默請求養山羊時,自己如何克制情緒,這段記憶每次都帶給他一股默默的滿足感,彷佛吃下最後一口熟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費數年想找回遺失真字後,他讓緘默研習阿卡斯坦咒文。兩人終於合力完成,一份漫長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說。

  不久,他把巫杖交給緘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為緘默做成的。

  這時,弓忒港領主再次試圖請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緘默前往,此後緘默便留在那裡。

  於是杜藻站在自家門前,手中拿著三顆雞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這兒站了多久?他為什麼站在這兒?他剛正想著稀泥、地板、緘默的事。他曾走到高陵上的小徑嗎?不對,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陽光下的事了。現在下著雨。他喂好雞,帶著三顆雞蛋回到屋裡,絲滑黃褐微溫的雞蛋,還暖烘烘在掌心,雷聲還在腦海中,雷聲震動在他骨子裡、在他腳底。雷聲?

  不對。之前才打過雷。這不是雷聲。他有過這種奇特感覺,而且沒辨認出來,那是在——何時?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憶的日月年歲更久以前。何時?何時發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薩里海岸半哩陷入海底、人們被村莊傾倒的房舍壓死、大浪淹沒弓忒港碼頭之前。

  他走下門階,踩上泥巴地,好以腳跟神經感受大地,但泥濘濕滑,混淆土地傳達給他的訊息。他將雞蛋放在臺階上,自己坐在一旁,以臺階旁小瓦罐積儲的雨水清洗雙腳,用掛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腳擦乾,清洗扭幹破布,掛回瓦罐把手,撿起雞蛋,緩緩站起身,走進屋裡。

  他敏銳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門後角落。他將雞蛋放入櫥櫃,因饑餓而速速吞下一顆蘋果,接著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銅封底,握柄處已磨得光滑。倪摩爾賜給他的。

  “立起。”他以它的語言對它說道,然後放手。巫杖彷佛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創生語不耐地說道,“到根部去!”

  他看著閃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隨即,看到巫杖非常輕微地顫抖,一陣抖縮,一陣顫動。

  “啊,啊,啊。”老巫師說道。

  “我該怎麼辦?”須臾,他大聲問道。

  巫杖搖擺,靜止,再度顫抖。

  “可以了,親愛的。”杜藻說,以手撫杖。“好了。難怪我一直想著緘默。我該找他來——應該傳訊給他——不對。阿珥德是怎麼說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這才是問題癥結,這才是解決方法——”他一邊喃喃自語,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點起的小火上燒開水,一邊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語,與緘默同住時,自己有沒有不停說話。不對,他想,這是緘默離開後才養成的習慣,一點腦筋思考日常生活,其餘都用在預防恐怖與毀滅上。

  他將三顆新蛋與櫥櫃裡的一顆舊蛋煮熟,與四顆蘋果、一囊浸過樹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須整晚在外。他帶著關節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爐火熄滅,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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