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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三、燕鷗

  我們山上有個智者,
  知曉如何心想事成;
  他變化外形,他變化姓名,
  但其餘永遠不會變。
  水就這樣流啊流,
  水就這樣流。

  冬日午後,在歐內法河延至黑弗諾大灣北面淺灣的河畔,一名男子在泥砂地上站起,衣衫襤褸、鞋履破爛,身形細瘦棕褐、眼眸深暗,頭髮又細又濃,足以讓雨水滑落。河口淺灘正下雨,是灰陰冬日裡綿寒陰鬱的毛毛雨。他衣衫濕透,拱起肩膀,轉身朝岸邊遠處嫋嫋炊煙走去。身後是河獺從水裡爬上來的四腳足印,與男子離開水邊的兩腳足跡。

  他之後去了何處,歌曲並未細述,只說他在流浪:“他遠遠流浪,一塊又一塊陸地。”他若沿著大島海岸前行,便能在許多村莊裡找到通曉結手信號的產婆、智婦或術士,以獲協助,但他身後跟著獵犬,因此他極可能趕忙離開黑弗諾,化身水手,登上往伊拔諾海峽的漁船,或往內極海的商船。

  在阿爾克島、厚斯克島的歐若米與九十嶼間,都有故事描述一名男子如何到來,尋找依然記得王治及巫師之義的地方,他稱那片土地為莫瑞德之島。我們無法得知這些故事是否跟彌卓有關,因為他使用許多化名,鮮少、甚至不曾自稱河獺。戈戮克之死沒讓羅森垮臺,海盜王雇有別的巫師,其中一人名叫早生,很想找到擊敗他師傅戈戮克的小後輩。早生頗可能找到彌卓行蹤,因為羅森的勢力囊括黑弗諾及內極海北方,且與時俱增,獵犬的鼻子也靈敏如昔。

  或為躲避追獵,或因厚斯克島結手之女的傳言,彌卓來到內極海上極西的蟠多。在巨龍耶瓦德燒殺搜刮之前,蟠多是個富庶島嶼。彌卓之前所到之處,觸目皆是如黑弗諾或更不堪的島嶼,深陷戰爭劫掠,受海盜侵擾,農田荒草叢生,城鎮盡是盜賊宵小,他以為自己已在蟠多尋得莫瑞德之島,因這城市美麗和平,人民富庶安康。

  彌卓在此遇見一名老法師,名喚高龍,真名已讓時間掩沒。高龍聽到莫瑞德之島的故事後,微笑而哀傷地搖頭:“不是這裡,不是。蟠多海爺都是好人,記得王道,不尋求戰爭或劫掠,但他們遣子去西方獵龍。好玩嘛!把西陲的龍當野鴨野鵝般濫殺,不會有好下場!”

  高龍心懷感激,收彌卓為徒。“一名法師傾囊相授,使我學得技藝,但我一直找不到人傳承,終究,你來了。”他告訴彌卓,“年輕人來找我,他們問:‘這有什麼用?你找得到金子嗎?’說:‘你能教我把石頭變成鑽石嗎?能給我一把屠龍劍嗎?說一堆大化平衡有什麼用?沒賺頭。’他們說,沒有利益!”老人大論年輕人的愚蠢及世風敗壞。

  說到授業解惑,老人是誨而不倦,慷慨相授,一絲不苟。彌卓第一次見識魔法真貌:不是怪異天賦或無厘頭行徑,而是一門藝術、一項手藝,長久研修方可窺其堂奧,持續練習方能正確使用。但即便如此,魔法的奇異感永不消退。高龍對咒語及術法的掌握,不比學生強多少,但腦海中對某種更碩大之事——完整的知識——具有清晰概念。這使他成為一名法師。

  彌卓聆聽,想著自己與安涅薄如何在暗黑雨中行走,憑著微弱燈光,只看得到該走的下一步;想著他倆如何抬頭,在拂曉中看到紅色山脊。

  “每個咒語皆息息相關,”高龍說:“一片葉子的任何動向,都能移動地海每座島嶼上每棵樹木的每片葉子!萬物皆有形意,這正是你必須尋找、注意的。只有成為形意的一部分,才是正道。形意中才得自由。”

  彌卓跟隨高龍修習三年。老法師過世後,蟠多領主請彌卓繼承法師之位。高龍雖對獵龍者不斷批評責駡,但在島上一向受人尊敬,繼承者也會享有尊敬與權力。也許彌卓不禁以為,此處已是最近似莫瑞德之島的地方,便在蟠多又留一段時間。他與年輕領主同船出航,經托林峽,深入西陲尋找龍群。他渴求見到一條龍,但那年代天候惡劣,時有暴風雨突來,將船三度逼退到印嘎特,彌卓拒絕再讓船隻朝颶風西行——自黑弗諾港的小帆船時代以來,他已學得不少天候術。

  之後,他離開蟠多,再度受牽引而南行。也許前往安絲摩島。藉由某種偽裝,他終於來到九十嶼的吉斯島。

  直至今日,當地人民仍以捕鯨為生,船跟城鎮皆腥臭無比。彌卓無意從事該業,雖不喜搭乘奴隸船,但唯一從吉斯島出港東行的,只有一艘載著鯨油往偶港航行的船。他曾聽人談起偶島南方與東方的封閉海,那裡有富庶小島,鮮為人知,與內極海群島沒有交易。他所尋找之地可能就在那兒。於是,他以天候師身分登上由四十名奴隸劃動的船。

  天氣一度轉晴,順風,藍天裡白雲朵朵,還有晚春和煦陽光。船艦順利遠離吉斯島。午後稍晚,他聽到船長對舵手說:“今晚讓船保持向南,不要驚擾柔克。”

  他從未聽人談起這座島嶼,便問:“那兒有什麼?”

  “死亡與荒蕪。”船長答,他身材矮小,有著鯨魚般飽見世事的哀傷小眼。

  “戰爭嗎?”

  “好幾年前了。瘟疫、黑魔法。附近水域都受到詛咒。”

  “蛆蟲。”舵手說,他是船長的兄弟,“在柔克附近釣魚,你會發現魚長滿蛆蟲,像糞堆上的死狗一樣。”

  “還有人住在那裡嗎?”彌卓問,船長答“女巫”,而他兄弟說:“吃蟲的人。”

  群島王國中有許多這類島嶼,敵對巫師的摧殘與詛咒使大地貧瘠荒蕪,即使只是經過這類地方,都會招致邪惡。彌卓沒多想柔克,直到當晚。

  他睡在甲板,星光照面,做了單純鮮明的夢:白晝,雲朵飛越明亮天際,海洋彼端,有座山陵高聳碧綠,陵脊沐浴在陽光下。他醒來,景象在腦中依然清晰。十年前,在薩摩裡礦場,咒語鎖閉的篷屋牢房裡,他也曾看過這一幕。

  他坐起身。黑暗海面沉靜非常,緩長的浪湧背面映照星光點點。以船槳劃行的船隻極少遠離陸地邊緣,也鮮少徹夜劃航,多半會在海灣或港口停靠。但這段航程沒有靠泊處,既然天氣溫和如斯,他們便立起船桅及大方帆。船艦柔柔向前漂流,劃槳奴隸在長板凳上熟睡,除了舵手及守夜人外,船員都睡了,連守夜人都在打盹兒。水波在船身邊緣低語,木材輕聲吱嘎,奴隸的鐵鍊鏗鏘一響,又是一響。

  “這樣的夜晚,不需要天候師,況且他們也還沒付錢給我。”彌卓對著良心說。他從夢中蘇醒,腦中還留著柔克一詞。為什麼從未聽人提起這座小島、從未在航海圖上看過?也許它真如傳言,受詛荒蕪,但難道不該畫在航海圖上嗎?

  “我可以化身燕鷗,在天亮前回到船上。”他自言自語,心情卻慵懶。他的目的地是偶港,頹毀土地太常見了,沒必要飛去尋找。他讓自己安躺繩索間,看著星辰。西方冶鐵爐座四星正明亮,低懸海面之上。光芒有點模糊,在他注視下,星子一顆一顆熄滅。

  最微弱的輕歎顫抖溜過緩慢平滑的浪波。

  彌卓立時站起:“船長,醒醒。”

  “怎麼了?”

  “有巫風吹來,順風的方向。快把帆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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