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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次晨,兩人繼續向西北前行。那是亞刃的決定,不是格得的決定,因為格得說:“孩子,讓你來選擇我們要走的路吧,因為對我而言,不管哪條路都一樣。”他們沒有目標,只是一邊等待歐姆安霸的消息,所以不趕路,只沿群峰最週邊、最矮的山丘行走,多數時候都還能望見大海。這山間的野草由於經年被海風吹襲,顯得乾枯低矮。較高的山峰在他們右側巍然聳立,孤寂但有金色陽光照射;左側是鹽澤與西岸大海。他們有一回見到很遠的南邊有天鵝在飛,除此之外,一整天沒看到其他會呼吸的生物。內心的畏懼、與等著最壞情況出現的心緒,使亞刃一整天都感到厭乏,不由得開始不耐,生悶氣。數小時沉默不語後,他說:“這塊陸地與死亡之域一樣死寂!”

  “別這麼說,”法師厲色道。他大步走了一會兒,才改變聲調說:“看看這塊地方,看看四周,它是你的王國,是生命王國,也是永存不朽的。瞧瞧這些山峰,這些凡間山峰,它們不是恒在永續的。這些山峰長了活生生的草,而且溪河潺流其間……在這整個世界,在這整個宇宙,在這遼遠亙古的時間中,絕對找不到與這島嶼相同的小溪,由肉眼看不見的地底湧出,流經陽光照耀的所在,也流經黑暗地域,進入大海。存在的泉源十分深奧,比生命、比死亡都深……”

  他停了,注視亞刃、注視陽光山峰的那雙眼睛,有著無以言喻、博大悲抑的愛。亞刃看見那份愛,也親睹那份“愛”在看他——頭一回,亞刃完整地看見他的原樣。

  “我表達不出我的意思。”格得不開心地說。

  可是,這讓亞刃想起湧泉庭初次相見那時,想起那個跪坐在噴泉流水邊的男人。霎時,一股如記憶中的流泉那般清澈的喜悅,在他內心泉湧滿溢。所以他注視著同伴,說:“我的愛交付給值得愛的人事物,這豈非就是您所說的王國,這豈非就是那不歇的泉源?”

  “噯,孩子。”格得溫和但痛苦地應道。

  他們默默繼續走。但現在亞刃看待世界,是以他同伴的眼睛在看,結果發覺這片孤寂荒涼的土地到處呈現出活潑的璀燦光輝,有如被一種淩駕一切的魔力所施。璀燦的光輝遍及被海風吹偃的每片野草、每個陰影、每顆小石。這零零總總有如人在出發投入一趟一去不返的旅程之前,最後一次站在鍾愛疼惜的地方時所見,完整、真實、親愛,好像以前從未見過,以後也不會再見。

  傍晚降臨時,西邊天空雲層密集,並由海上刮來強風,臨要下沉的太陽加倍澄紅熾熱。亞刃在溪穀撿集升火用的柴枝,由泛紅的光中抬頭時,看見不到十呎的地方站著一人,那人面孔模糊怪異,但亞刃認得他——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薩普利,他已經死了。

  他後面還站著別人,個個表情悲淒、凝目呆視。他們好像在說話,但亞刃聽不出他們說什麼,只聽見一種類似耳語的聲音,被西風吹散。有人還徐徐向他走來。

  亞刃站定注視他們,然後看看薩普利,之後就轉身彎腰繼續撿柴——但兩手都發抖。他把撿起的柴枝放好,再撿一枝,再撿另一枝,然後他直起腰杆,回頭一看,溪谷中沒半個人,只見紅光猛照在野草上。他回到格得那裡,放下柴枝,剛才所見的那一幕,提也沒提。

  那整夜,在這片霧茫茫但沒有半個活人的陰森土地上,亞刃時睡時醒,聽見四周有亡靈輕聲細語。他穩住意志,不去細聽,也就再睡著了。

  他與格得都很晚才醒。醒時,已露出山頂一手之寬的太陽終於突破濃霧重圍,照亮大地。他們正在吃簡單早餐時,龍來了,在他們頭頂上方飛旋。火焰由他雙顎間吐射而出,紅鼻孔則噴出煙氣與火花,刺眼的晨光中,他的牙齒有如象牙色刀片,微微發光。可是,雖然格得向他歡呼致敬,並用他的語言高喊:“歐姆安霸,汝已尋著彼乎?”他卻沒說半句話。

  龍甩甩頭,並怪異地扭動身子,剃刀似的巨爪掠過晨風,然後開始向西快速飛去,邊飛邊回頭瞻顧。

  格得手執巫杖擊地。“他沒辦法說話了,”他說:“他沒辦法說話了!他所用的‘創生語’已經被取走,淪落到像只豬鼻蛇、像條無舌蟲。他的智慧魯鈍了。幸好他還能帶路,而我們還可以跟隨!”

  他們把輕簡的行囊甩上背,按照歐姆安霸飛行的去向,大步朝西翻越群峰。

  兩人走了大約八哩路或更長些。從一開始就疾步前進,毫不鬆懈減慢。這時,兩邊都是大海,所行是狹長峰脊的下坡路,尾端穿過幹蘆葦和彎曲的溪河床,通向一處向外突的象牙色沙灘。這裡是盡頭,所有島嶼最西邊的岬角。

  歐姆安霸伏在那片象牙色沙灘上,巨頭低垂,宛若一隻忿懣的貓,吐出的氣息都是陣陣火焰。他前面不遠處——亦即他與海洋低平的長浪之間——有個宛如小屋或棚子的白色東西,很像經年漂洗的浮木搭建而成。可是在這片沒有與任何陸地為鄰的海岸,根本不見半根浮木。他們稍微靠近之後,亞刃才看出來,那幾面搖搖欲墜的圍牆是巨骨搭成。他起初以為是鯨魚骨,後來看見那些角邊如刀的白色三角形,才知道那是龍骨。

  他們走到那地方。海上陽光穿透骨間縫隙,小屋門楣是根比人身還長的巨龍大腿骨,門楣上方安置一個骷髏,空洞的眼窩瞪著偕勒多群峰。

  他們在屋前止步,正仰望那骷髏時,門楣下方的門口走出一個男人。他一身盔甲,是金銅色的古代樣式,宛如被小斧頭砍過似地破裂,鑲珠寶的劍鞘是空的。他面貌嚴肅,黑眉曲彎,鼻樑狹窄,眼睛深黑,眼神銳利但悲傷。他的雙臂、喉嚨和身側都有傷,雖已不流血,但都是致命傷。他挺直不動,站在那裡注視他們。

  格得上前一步,與那人面對面。兩人長得倒有點相似。

  “汝為厄瑞亞拜。”格得說。

  對方呆望格得,點頭,但沒說話。

  “竟連汝……竟連汝亦得屈受其驅策。”格得的聲音難掩憤慨。“噢,吾輩大師——吾輩中最為驍勇、最為超卓者,請于尊榮及死亡中安息!”格得雙手高舉,一邊說著他曾對那些亡靈說過的話,然後把手放下。就在剛剛舉手的那處空中,有道寬寬的光痕停佇片刻。等那光痕消失,穿盔甲的男人也不見了,他站立的地方僅余陽光在砂地上閃耀。

  格得用巫杖觸擊這間龍骨屋,它轉瞬崩塌並消逝不見,只剩一根大肋骨突出在砂地上。

  他轉向歐姆安霸。“歐姆安霸,是這裡嗎?這就是那地方嗎?”

  那只龍張開嘴,發出一聲巨嘶。

  “好得很!就在世界最邊緣的這片海岸!”說完,格得把黑色的紫杉巫杖握在左手,展開雙臂,擺出施法姿勢,並張口說話。雖然他說的是“創生語”,但亞刃總算聽懂了——正如所有耳聞這法術的人必定會懂一樣,因為它是超越一切力量的法術:“此時此地,我召喚你——我的敵人——以肉身之軀現我眼前。我且用那‘不到時間盡頭,不會有人說出口’的字捆綁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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