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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是跟隨了沒錯。但我……我當時認為,那……是他的聲音。”

  “那是他的聲音沒錯,但也是你的聲音。假如不是用你自己的聲音,他如何能隔空對你說話?如何對所有知道如何聽他開口的人說話?就是那些術士、製造者和尋覓者,那些跟隨他們內在聲音的人。他怎麼沒呼喚我呢?不過是我不聽罷了,我再也不要聽到那個聲音。亞刃,你天生擁有力量,與我一樣,這種駕馭眾人,駕馭心靈的力量,不就是駕馭生死的力量嗎?你正當年少,剛好站在種種可能之間,站在影子境域中,站在夢境裡,所以才能聽見那個聲音說‘來呀’。但我老矣,做完該做的,挺立在白日天光中,面對自己的死亡,面對所有可能的終結。我知道只有一種力量是真實的,且值得擁有——就是不攫取,只接受。”

  節西濟島已經遠遠落在他們後面,成了大海上一個藍點。

  “那麼,我是他的僕人。”亞刃說。

  “你是他的僕人沒錯,而我則是你的僕人。”

  “但他到底是誰呢?他是什麼?”

  “我猜想,他是一個人,甚至就像你我一般。”

  “就是您提過的——黑弗諾的術士,召喚死魂的那個人?是他嗎?”

  “很可能是。他很有力量,而且全副力量用於否認死亡。他還懂得帕恩智典的大咒語。當年我使用這咒語時,年少又愚蠢,就讓自己崩潰了。所以如果是個年長、強大而毫不在乎結果的人來使用,那他有可能讓全人類毀滅。”

  “但您不是說過他應該已經死了嗎?”

  “噯。”雀鷹說。“我是說過。”

  他們沒再多談。

  那天夜裡,海上滿是大火。“瞻遠”的船首激起強勁的海浪往後打,海面上,每條魚的遊動都現出清晰的輪廓,而且活蹦閃亮。亞刃用手臂抓著船舷,頭擱在手臂上,一直觀望那些放出銀色光澤的圓圈和漩渦。他伸手入水,然後舉起來,光線就從他手指微微流泄下來。“瞧,”他說:“我也是巫師了。”

  “那種天賦,你倒是沒有。”他同伴說。

  “等我們與敵人相會時,”海浪不停搖曳閃光,亞刃凝視著,“我沒有巫師的天賦,能對您有多少幫助呢?”

  打從一開始起,亞刃就一直希望,大法師選擇他,而且只選擇他加入這次旅程的理由,是因為他多少擁有一點與生俱來的力量,那是由祖先莫瑞德那兒承襲來的,而且會在緊要關頭、在最黯淡的時刻派上用場。那樣的話,他就能由敵人手中救出他自己和他的大師、以及全世界。可是最近幾天,他曾再度審視那個希望,竟像從很遠的地方去看那個希望,簡直像在回憶,回憶很小的時候他曾渴望試戴父親的王冠,遭制止時還為此哭泣。而如今,這個希望同樣是個“時機不對”的、幼稚的希望。他內在沒有巫力,永遠也不會有。

  他能夠戴上、也必須戴上父親的王冠,以英拉德親王的身分統治的時候,可能會來臨。但現今來看,那似乎是一件小事,他的家也是一個小地方,而且很遙遠。這想法並非不忠,事實上,他的忠誠甚至擴大了——因為他現在是忠於一個更偉大的典範,忠於一個更寬闊的希望。他還認識到自己的軟弱,藉由那份軟弱,他學到衡量自己的力量,結果發現他是強大的。不過,假如他一無天賦,那麼,空有力量又有何用,豈非除了服效與不變的愛以外,就沒有別的可以提供給他的大師了?他們正要去的所在,僅憑這樣夠嗎?

  但雀鷹只說:“要看一盞燭光,必須把蠟燭帶入黑暗。”亞刃試著用這句話安慰自己,但發現它沒有多大功效。

  次日早晨他們醒來時,天空是灰的,海水也是灰的。船桅上方,天空呈現宛若貓眼石的藍色——因為濃霧壓得低。對北方人,像英拉德島的亞刃、以及弓忒島的雀鷹,這種濃霧實在像老朋友一樣受歡迎。它輕輕罩住船隻,所以沒辦法看得遠。但他們倒覺得,待在一徑燦亮的空間裡數周,海風直吹,現在遇到這種天氣,宛如置身熟悉的房間。他們正漸漸回到他們習慣的氣候,可能已到達柔克島的緯度了。

  ***

  “瞻遠”航行其上的這片海域,濃霧四罩,但東方約七百哩處,晴朗的陽光照在心成林的林木枝葉上,照在柔克圓丘的綠色丘頂上,也照在宏軒館高屋頂的石板瓦上。

  南塔的一個房間。這是魔法師的房間,裡面零亂充塞著蒸餾瓶、蒸餾器、大肚瓶、曲頸瓶、厚壁熔爐、小燒燈、鉗子、風箱、剪子、台架、銼刀、導管等等。千百種盒子、瓶子、與塞口壇等,都用赫語或更秘密的符文貼著標籤。另外更有煉金術需用的事物,如玻璃吹制法、金屬提煉法、治療術等等。屋內那幾張放滿東西的桌椅中間,站著柔克學院的變換師傅與召喚師傅。

  一頭灰發的變換師傅,兩手正拿著一塊大礦石,那礦石的樣子像未經雕琢的鑽石。事實上,那是一塊礦石水晶,它內部帶有淡淡的藍紫色和玫瑰色,但仍清澈如水。不過,往那清澈望進去的話,卻發覺它不清澈,呈現在眼中的,不是四周實際景物的反射、也不是景物的映射,而是一些無比深邃的平面和深度。要是再一直看進去,就會把觀者引進夢中,併發現出不來了。這塊大礦石是“虛裡絲之石”,過去它一直由威島的歷代親王保存,有時它僅是被當成寶物收藏,有時做為助眠的持咒物,有時則被拿去為害,因為若完全不瞭解而看進水晶內無止盡的深度,時間過長是可能發瘋的。但是,威島的耿瑟大法師前來柔克島履任新職時,把這塊“虛裡絲之石”一起帶了來,因為,在法師手中,它會呈現真實。

  只不過,它所呈現的真實,因觀者不同而有差異。

  所以現在,變換師傅手執這塊礦石水晶,由突起不平的表面,向內看那無限的、淡色的、閃光的深處,大聲說出他雙眼所見:“我看見一塊上地,地面很平,如同我站在世界中心的歐恩山,舉世盡在我腳下,甚至可以看到最偏遠的陲區、及陲區以外的地方。全部都很清楚,我看見伊里安島航道中的船隻,托何溫島人家的爐火,以及我們此刻所站的南塔屋頂。可是,過了柔克島就什麼都沒了。南方沒有陸地,西方沒有陸地。應該是瓦梭島的地點,我沒看到瓦梭島。西陲島嶼一個也不見,連最靠近柔克島的蟠多島也沒有看到。還有甌司可島、依波司可島,它們到哪兒去了?英拉德島上方有霧氣,一片灰茫,像結了蜘蛛網。我每多看一眼,就多消失一些島嶼,島嶼原本所在的海洋,變成沒有中斷的連續汪洋,如同‘天地創生’之前……”說到“天地創生”時,他的聲音結巴了一下,彷佛那幾個字很難說出口。

  他把礦石放在象牙座中,退到一旁。他慈祥的容貌扭曲了,說:“看看你可以見到什麼。”

  召喚師傅雙手捧起水晶礦石,緩緩轉動,有如想在凹凸但光亮的表面找到一個視線入口。他捧了很久,一臉專注。最後放下時,說:“變換師傅,我只見到一點點碎片殘影,合不成一個整體。”

  灰發師傅兩手緊緊交握。“這不是很奇怪嗎?”

  “為什麼會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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