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古墓 | 上頁 下頁


  可能碰到最好的事,是獲准去釣魚:帶顆蘋果或玉米涼餅當午餐,走到陵墓所在地東北邊約半哩遠處,那兒有條流經沙漠的深綠色溪河,坐在溪岸的蘆葦叢間,頂著乾燥的陽光,一整天靜看綠水緩流及雲朵投在群山上的陰影變化。但是,有時釣線抽緊,大力一揮,一條閃閃發亮的扁平魚落到了河岸,它蹦跳不停,隨後在空氣中幹斃窒息,這段時間倘若興奮尖叫,梅貝絲就會像條毒蛇般嘶聲道:“安靜!你這個吱喳亂叫的笨蛋!”梅貝絲平日在神王廟工作,她是個黑皮膚的女子,年紀尚輕,卻像黑曜石般堅硬銳利。她熱愛釣魚,你得討好她,絕對不要出聲,否則她可不會再帶你出去釣魚。若不能去釣魚,就別想再接近那條河——除非等夏季井水水位低而必須去河裡取水。夏天去河裡取水是累人的差事,得穿過燒灼的白熱氣溫,跋涉半哩遠下山到河邊,汲滿吊杆兩端的兩個桶子,然後以最快速度上山返回陵墓所在地。頭數百碼還容易,接下來水桶越來越沉重,肩上吊杆像根熱鐵棒般灼燒,乾燥的山路陽光刺目,提腳邁步越來越沉緩艱難。最後終於走到大屋後院菜園的陰涼處,把兩桶水嘩啦倒進貯水槽。提完這兩桶,必須再回河邊取水,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

  陵墓所在地的範圍內約住了兩百人,但建築不少。先說“所在地”這個名字:“峨團陵墓所在地”僅需這麼簡單稱呼即可,它是卡耳格帝國四島中最古老也最神聖的地區。區域內的建築有:三座廟、大屋、小屋、宦人管員的宿舍,以及緊鄰圍牆外的守衛宿舍、為數不少的奴隸棚屋、倉房、綿羊圈、山羊圈、飼養場等。遠看像座小鎮——倘若從西邊枯乾的連綿峰巒朝這方向看過來。那些山巒可說是寸草不生,只長了洋蘇草、稀疏零落的蔓生線草、小雜草和沙漠藥草等少數幾種植物。若是從遠遠的東邊平原向上望,則可能會見到雙神廟的金黃屋頂在群山下閃耀,有如一大片岩石中的一丁點雲母石。

  雙神廟本身是個石造立方塊,塗敷灰泥,有個低矮的門廊和一扇門,沒有窗戶。比雙神廟晚建幾百年的神王廟則耀眼得多,它在山坡的位置比雙神廟低些,但有挑高的柱廊,外加一排柱頭上了色的粗大白柱。每根白柱都是一整根杉木,由盛產林木的胡珥胡島以船運到峨團島,再由二十名奴隸竭力拖越不毛的沙漠平原到達陵墓所在地。從東邊來的旅者看到神王廟的金黃屋頂和亮眼木柱後,就會跟著看見山坡上較前述所有建築還高些的位置,有座與沙漠同樣呈土棕色也同樣荒廢的殿宇:巨大但低矮的寶座殿。它是同類殿宇中最古老的一座,牆壁迭經修補,略嫌平鈍的圓頂也已漸次崩毀。

  寶座殿后方,有堵厚重的石牆環繞整片陵墓丘的丘頂,這石牆沒塗抹灰泥,且多處傾頹。石牆內側有好幾塊黑岩石,高十八或二十呎,一個個像是由地底竄出來的巨大手指。誰要是見著它們,准會不斷回顧。它們煞有深意地矗立在那兒,卻不曾聽誰說過它們意味什麼。黑石共計九塊,其中一塊屹立未傾,兩塊全倒,其餘的也或多或少傾斜。石塊表層覆滿了灰橙交雜的苔蘚,看起來好像被人著了色;但其中有一塊沒覆苔蘚,烏黑的色澤隱然發亮,且摸起來滑順無紋。其餘岩石雖披覆苔蘚,仍可約略瞧見或摸出石上刻了些形狀記號。這九塊黑岩石是峨團陵墓的墓碑。據說,自從太初第一人降世,自從地海創生以來,它們就豎立在這兒。普世諸島由海洋深處舉升而出時,它們就在黑暗中被豎立了。它們比卡耳格帝國的歷代神王年老、比孿生兄弟雙神年邁,甚至比“光”還年長。它們是凡人俗世開始存在以前,歷代不知名統治者的墓碑。既然統治者“無名”,後世服侍的女子也隨之“無名”。

  阿兒哈不常去墓碑間走動。墓碑就豎立在寶座殿后方,石牆環繞的山頂,那兒未曾有別人涉足。每年兩次獻祭的儀式都在寶座前進行,日子是在最靠近春分和秋分的月圓日。儀式進行時,阿兒哈會端著一隻大黃銅盆,由寶座殿的低矮後門走出來。銅盆裡盛裝的是滾燙冒煙的山羊血,她必須將這些山羊血一半灑在那塊仍然屹立的黑墓碑石腳,另一半灑在已傾的任何一塊墓碑上。那些傾倒的墓碑深嵌在岩塵中,迭經數世紀獻祭羊血之賜而陳垢斑斑。

  有時阿兒哈會在清晨時分獨自在黑石間漫步,想弄清楚上頭刻的是什麼,因為此時晨光斜射,岩石上模糊的隆起和凹痕較為凸顯。不然,她就坐在墓碑間仰望西邊群山,俯瞰下方一覽無遺的陵墓所在地建物屋頂和圍牆,觀看大屋與守衛宿舍周圍的第一波晨起騷動,並遙望綿羊和山羊群被驅趕到青草稀疏的河畔。在墓碑區那裡,永遠不會有什麼事好做,她之所以去,一方面是由於准許她去,一方面是由於在那兒她可以獨處。那兒其實是個荒涼的地方,即使頂著這沙漠地帶正午的暑熱,那一帶仍然有股陰冷感。有時鄰近的兩塊墓碑間風聲颼颼,就好像兩塊墓碑正倚著彼此在傾吐秘密。但最終沒有說出任何秘密。

  另一道較低的石牆從墓碑圍牆的一處延伸出去,這道石牆繞行陵墓所在地全區山丘,呈一長條不規則的半圓,半圓末端朝北伸向溪河,逐漸消失於無。這道石牆起不了什麼保護作用,只是把所在地分隔成兩半,一邊是三座廟宇殿堂、女祭司住房、管員宿舍,另一邊是守衛宿舍和奴隸棚屋。奴隸平日負責所在地一切種植、放牧及飼養工作。守衛和奴隸不曾跨越這道石牆,除非遇上幾個極神聖的慶典,才會有守衛、鼓手、號手等參與女祭司的行列,但他們從不曾踏進神殿大門。此外,沒有別的男人曾涉足所在地內側土地。以前曾有四島嶼的朝聖者、帝王和族長來此敬拜;一個半世紀前,第一位神王也曾親臨他的神廟制定儀規。但就連他也不能進入墓碑間的地帶,就連他也必須在圍牆外側用餐、就寢。

  只要把腳趾踮進岩石罅隙,就能輕易爬上這道矮牆。暮春的某個下午,小小被食者與一個名叫潘姒的女孩就坐在牆頭。兩人都十二歲了,那天下午本應在大屋內一間很大的石閣樓紡織室中,坐在幾架總是扭著清一色黑羊毛的大紡織機旁,織制黑袍需用的黑布。她們藉口到庭院井邊喝水,溜了出來,然後阿兒哈說:“走吧!”便領著那女孩步下山丘,繞到看不見大屋的圍牆邊。兩人爬上去坐在十呎高的牆頭,沒穿鞋的腳放在圍牆外側晃蕩,俯瞰東方和北方延伸不盡的平原。

  “真想看看大海。”潘姒說。

  “看大海做什麼?”阿兒哈說道,嘴巴邊嚼著從牆頭拔下來的苦味馬利筋梗。這個貧瘠島嶼的花季剛過,所有長得慢、謝得快的沙漠小花,不管是黃是粉是白,都準備結籽了,風中散佈著灰白色的細羽毛和傘狀種子,正向地面拋擲巧妙的鉤狀針球。果園的蘋果樹底下,一地碎花辦,白色粉色錯雜,但枝椏猶綠——那是所在地方圓數哩內僅有的綠色。由這一頭地平線望到另一頭地平線,除了西邊群山因洋蘇草剛綻放花苞而形成一條銀藍色色帶外,所有一切都是單調的沙漠茶褐色。

  “唔,我不知道看海要做什麼,只是想看看不同的東西罷了。這裡永遠一成不變,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每個地方發生的事,都由這裡開始。”阿兒哈說。

  “噢,我曉得……但我想看一兩件正在發生的事!”

  潘姒微笑著,她是個性情溫和、外貌悅人的女孩。她把腳底放在被太陽曬熱的岩石上搓磨著,一會兒又接著說:“你知道,我小時候住在海邊,我們村子就在海濱沙丘的正後方,我們不時會到海灘玩耍。記得有一次,遠遠的海上有個船隊經過,那些船看起來像是長了紅翅膀的巨龍,有的船真的有脖子,還有龍頭。它們從峨團島旁駛過,但村長說它們不是卡耳格人的船,而是來自西部那些內環島嶼。村人都跑來看,我猜他們是擔心那些船靠岸登陸。結果那些船隻是經過,沒人曉得它們要去哪裡,也許是到卡瑞構島打仗吧。但你想想看,它們真的是從巫師之島開來的,那些島上的人,膚色髒髒黑黑的,卻能對人施咒,易如反掌。”

  “他們施咒對我無效,”阿兒哈語氣凶蠻地說:“這些人我看也不會看一眼。他們全是卑劣可惡的術士。他們居然膽敢那麼靠近這座神聖島嶼航行?”

  “噢,我猜有一天神王會征服他們,把他們都變成奴隸。但我還是盼望再看看大海。記得海濱潮汐池裡有一種小型章魚,你如果對它們大叫‘咘’,它們會立刻變成白色。瞧,老馬南過來了,他在找你。”

  阿兒哈那位管護兼奴僕正沿著圍牆內側慢慢走來。途中,他不時俯身摘拔野生洋蔥,一彎腰,就看見他隆起的駝背。拔完直起腰杆時,他會用那雙遲鈍的土色小眼睛觀望四周。這幾年下來,他長胖不少,發已禿落的黃色頭皮在陽光下發光。

  “我們朝男人區這側滑下去一點。”阿兒哈小聲說著。於是,兩個女孩有如蜥蜴般柔軟地順著石牆往下滑,滑到剛好吊掛在牆頭,但內側瞧不見的位置。她們聽見馬南緩慢的腳步聲走過去。

  “呵!呵!馬鈴薯臉!”阿兒哈低聲奚落,聲音輕細如草間微風。

  沉重腳步聲中止。“呵,”猶疑不定的聲音說道:“是小人兒嗎?阿兒哈?”

  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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