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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六章 魔影追逐(Hunted)

  蟠多島沉入格得身後的海平面時,他向東觀望,那股對黑影的恐懼立刻又進入心田。與龍對峙的危險感敞亮,面對黑影的恐懼則無形無望,要適應這種轉變很難。他解除了法術風,藉自然風航行,因為他現今沒有疾行的欲望了。接下去該做什麼,他也沒有清楚的計畫。如同那只龍說的,他必須跑,但是要跑去哪兒?他心想,去柔克好了,至少在那裡還受到保護,甚或可以向智者請益。然而,他先得回下托寧一趟,把經過告訴島民。

  大家聽說格得離開五天又回來,鄰近的人、還有鎮區半數人口,划船的划船、跑的跑,全聚攏到他周圍,凝望著他,專心聽故事。聽完時有個男人說:“但有誰見到這個屠龍奇跡,而最後是龍被打敗?要是他……”

  “閉嘴!”島代表急忙制止,因為他和多數人一樣,都知道巫師或許會用微妙的方式敘述實情,也可能保留真象,但巫師每說一件事,那件事必定如他所言,因為他就是精通此道。因此,大夥兒一聲驚歎奇跡,一邊漸漸感覺到長久以來的恐懼終於卸載了,於是,他們開心起來,大群人簇擁著這位年輕的巫師,請他把故事重說一遍。不斷有更多島民前來,總要求再講一遍故事。到傍晚時,已經不需要格得費事了,島民可以替他說,而且說得更精彩。村裡的唱誦人也已輕把這故事放進一個舊曲調裡,開始歌頌《雀鷹之歌》。不僅下托甯島區燃放煙火,連東邊和南邊的小島也都熱熱鬧鬧燃放煙火。漁夫在各自船上,互相高聲報告這消息,讓消息一島傳一島:邪惡消除了,蟠多龍永遠不會來了!那一晚,僅有的一晚,格得很歡喜,因為不可能有黑影靠近他。所有山丘和海灘都被感恩煙火照得通明,歡笑的舞者環繞他跳舞,歌唱者讚美他,大家迎著秋夜的陣風搖晃火炬,形成濃亮的火花高揚風中。

  第二天,他遇見沛維瑞,他說:“大人,我以前不曉得你是那麼勇武。”那話裡有懼怕的成分:因為他以前居然敢與格得交朋友,但話中也有責備的成分:格得屠得了龍,卻救不了一個小孩。聽了沛維瑞的話之後,格得重新感受到那股驅策他前往蟠多島的不安和著急。那股不安和著急又驅策他離開下托寧。

  第二天,儘管島民很樂意格得終其餘生留在下托寧,讓島民讚美誇耀,他還是離開了那間座落在山上的小屋,沒有任何行李,只帶著幾本書和手杖,和跨騎在肩上的甌塔客。

  他搭乘一條劃槳船,那是下托寧兩個年輕漁民的船,他們希望有榮幸為他划船。九十嶼東邊的海峽常擠滿航行船隻,他們一路劃行,沿途見到有些島嶼的房子,陽臺和窗戶向水面凸出;他們劃經奈墟碼頭,經過多雨的卓幹草原,也經過吉斯島那些有惡臭的油棚。一路上,格得的屠龍作為總是先他們一步到達目的地,供人傳唱。島上人民見他們經過時,便用口哨對他們吹唱《雀鷹之歌》,大家爭相邀請格得登島過夜,請他告訴他們屠龍的故事。最後格得抵達瑟得嶼,找到一條開往柔克的船,船主鞠躬道:“巫師大人,這是在下的榮幸,也是我這條船的光榮。”

  於是,格得開始背離九十嶼航行。那條船從瑟得內港開出來,升帆時,從東邊迎面吹來一陣強風。這強風吹得怪異,因為當時雖已入冬,但那天早上天空晴朗,天氣似乎也溫和穩定。瑟得嶼到柔克島僅三十哩,所以他們照舊航行。風繼續吹,他們繼續航行。那條小船與內極海的多數商船一樣,是採用首尾相連的高大風帆,可以轉動順應逆風,而且船主是個靈敏的水手,對自己的技巧頗為自傲。所以,他們策略性地忽北忽南,依舊向東航行。但那風挾帶烏雲和雨水,方向不定且風力特大,很可能使那條船突然停在海上,極其危險。“雀鷹大人,”船主對年輕人說話了,當時,格得就在船主身邊,光榮地站在船首,只不過,風雨把兩人都打得濕透,在那種淒慘的雨水光澤中,能保持的尊嚴極低微。“雀鷹大人,您能否對這風講講話?可以嗎?”

  “現在距柔克島有多近?”

  “我們頂多走了一半航程。但這個小時,我們一點也沒有前進。”

  格得對風講了話,風勢便小了些,他們的船因而平順地航行了一陣子。可是,南邊突然又吹來一陣強風,由於這陣強風,他們又被吹回西邊去了。天空的烏雲破吹得破散翻湧,船主忿然吼叫道:“這鬼風,同時向四面八方亂吹!大人,只有法術風可以帶領我們度過這種天氣。”

  格得顯得非常不情願運用法術風,但這條船和船主都因他而處於危險,他只好為船帆升起法術風。法術風一起,船隻立刻向東破浪前進,船主也再度顯露開心的面容。可是儘管格得一直維持法術,法術風卻一點一點鬆懈下來,越來越微弱,到最後,風雨大作的情形下,船隻竟好像固定懸在浪頭上,而且風帆下垂。接著,一聲啪達巨響,帆桁繞個大彎打過來,使得船隻先突然停止,而後像只受驚嚇的小貓,向北跳躍。

  這時,船隻幾乎側著倒躺在海上,格得抓穩一根柱子,高聲說:“船主,駛回瑟得!”

  船主詛咒起來,並大叫他不願駛回瑟得:“回去?我們有巫師在船上,而我是這一行最出色的水手,這又是最靈巧的一條船──現在要回去?”

  說時遲那時快,船隻大轉一圈,簡直像被一股漩渦抓住了龍骨,害得船主也得緊握船柱,才免於被甩出船外。於是格得對他說:“把我放回瑟得嶼,你就可以任意航行了。這大風不是要對抗你,而是要對抗我。”

  “對抗你?一個柔克島出身的巫師?”

  “船主,你沒聽過‘柔克之風’嗎?”

  “聽過呀,就是防止邪惡勢力侵擾智者之島的風呀。但你是降龍巫師,這風與你何干?”

  “那是我與我的黑影之間的事。”格得像巫師一樣簡短答覆。他們快速航行,一路上格得都沒再說話。明朗的天空加上穩定的風,他們便順利駛回了瑟得嶼。

  從瑟得碼頭上岸時,格得心中無比沉重及恐懼。時序進入冬季,白天短暫,暮色來早。

  每到傍晚,格得的不安總是加深。現在,連轉過一個街角,似乎都是一大威脅。他必須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回頭張望,免得看到可能緊跟在後的東西。他走到瑟得嶼的海洋館,那是旅客和商人聚集用餐的所在,不但由鎮區供應上好食物,還可以在長椽大廳就寢,這就是內極海繁華島嶼的待客之道。

  格得從自己的晚餐食物裡省下一些肉,餐後帶到火坑旁,把一整天蜷縮在他帽兜裡的甌塔客勸逗出來吃東西。他撫摸甌塔客,小聲對它說:“侯耶哥,侯耶哥,小傢伙,沉默的……”但甌塔客不肯吃,反而潛入他的口袋藏起來。根據這情形,以及他個人隱約的不確定感,還有大廳各角落的陰暗,格得知道黑影離他不遠。

  這地方沒人認識格得,他們是別島來的旅客,沒聽過《雀鷹之歌》,所以沒人來和他搭訕。他自己選了張草床躺下。可是,所有旅客在偌大的長椽大廳安睡,他卻整夜睜眼不能成眠。他整夜試著選擇下一步路,計畫著該去哪兒,該怎麼做,但每個選擇,每項計畫,都是一條可預見的死路,行不通。不管哪條路,到了底就可能與黑影狹路相逢。唯有柔克島沒有黑影,可是他卻沒法去柔克島,因為那個保持島嶼安全、高超有效的古老咒語,禁止他進入。連柔克風都高揚起來違抗他,可見一直在追捕他的那東西,必定很靠近他了。

  那東西沒有形體,陽光下無法得見,產自一個沒有光明、沒有所在、沒有時間的疆域。

  它穿越時光、橫跨海洋,在陽界摸索著尋找他,只有在夢境和黑暗中方能現形。它還不具實質或存在,所以陽光也照不著。同樣的情形在《侯德行誼》中已被傳唱:“曉曙創造地與海,形狀來自黑影,把夢逐入黑暗王國。”一旦黑影逮著格得,就會把他的力量拉走,把一切據以牽動他身體的重量、溫暖、生命,全都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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