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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那你想要什麼?”

  “我想留下來,想學習,想收服……邪靈……”

  “倪摩爾本人都收服不了……放心,我不會讓你離開柔克島。只有島上師傅們的力量,以及這島上安置的防衛,才能保護你,使那些邪惡的東西遠離。要是你現在離開,你放出來的東西會立刻找上你,進入你體內,佔有你。如此一來,你就會變成屍偶,只能遵從黑影的意志行事的傀儡。你務必留在島上,直到你恢復力氣和智慧,足夠保護自己為止,這就要靠你自己了。即使現在它也還在等你。它必定在等你。那晚之後,你有再見到它嗎?”

  “曾在夢裡見過。”過一會兒,格得沉痛慚愧地繼續說:“耿瑟法師,我實在不曉得它是什麼,那個從咒語中蹦出來黏住我的東西──”

  “我也不曉得。它沒有名字。你天生有強大的內力,卻用錯地方,去對一個你無從控制的東西施法術,也不知道那個法術將如何影響光暗、生死、善惡的平衡。你是受到自尊和怨恨的驅使而施法的。毀滅的結果難道有什麼出人意料嗎?你召喚一名亡靈,卻跑出一個非生非黑的力量,不經召喚便從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出現。邪惡透過你去行惡,你召喚它的力量給予它淩駕你的力量:你們連結起來了。那是你的傲氣的黑影,是你的無知的黑影,也是你投下的黑影。影子有名字嗎?”

  格得站在那兒,難受而憔悴,半晌才說:“最好我當時就死掉。”

  “為了你,倪摩爾舍卻自己的生命,你是何許人,竟敢自判生死?既然在這裡安全,你就住下去,繼續接受訓練。他們跟我說,你很聰明,那你就繼續進修吧,好好學習。目前你能做的就是這樣。”

  耿瑟講完,忽然間就不見了,大法師都是如此。噴泉在陽光下跳躍,格得看了一會兒,聆聽泉水的聲音,憶起了倪摩爾。在這個庭院裡,格得曾覺得自己像是陽光傾吐的一個字。而今,黑暗也開口了:說了一個無法收回的字。

  他離開湧泉庭,走向南塔,回自己從前的寢室,院方一直替他留著那個房間。他獨自待在裡面。晚餐鑼響時,他去用餐,卻幾乎不跟長桌邊的其他學徒交談,也不抬頭面對他們,連那些最溫柔招呼他的人也不例外。因此一兩天后,大家便由他獨行了。格得渴望的就是獨行,因為他害怕自己不智,可能會口出惡言或做出惡行。

  費蕖和賈似珀都不在,格得也沒有打聽他們的去向。他已經落後了好幾個月,所以他原本帶領或主導的那些師弟,如今都超越了他,於是那年春天和夏天,格得都和較為年幼的學徒一同學習。格得在那些人當中,也不再顯露鋒芒,因為無論哪個法術的咒語──連最簡單的幻術魔咒,都會在他的舌尖上打住,兩隻手操作時也沒有力氣。

  秋天,格得準備再赴孤立塔,隨“命名師傅”學習。他曾經畏懼的功課,現在反而欣然面對,因為沉默是他所尋求的,這兒的長時間學習也毋須施咒,而且這段期間,他自知仍在裡體內的那股力量,也絕只會受到召喚而出來行動。

  他前往孤立塔的前一晚,有個客人來到他的寢室。這個客人穿著棕色旅行斗篷,手持一根尾端鑲鐵的橡木杖。格得起身,盯著那根巫師手杖。

  “雀鷹……”

  聽這聲音,格得才抬起雙眼,站在那裡的是費蕖,他扎實穩當一如往昔,直率的黑臉孔略為成熟,微笑卻未變。他肩上蹲伏著一隻小動物:花斑的毛色,明亮的眼。

  “你生病期間,它一直跟著我,現在真不捨得和它分離。但更捨不得的是和你分離,雀鷹。不過,我是返鄉回家去。好了,侯耶哥,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費蕖拍拍甌塔客,把它放在地板上,甌塔客走向格得的草床,開始用土色的幹舌頭當做葉子似地搓洗身上的毛。費蕖笑起來,但格得微笑不起來。他彎下身子把臉藏住,撫摸著甌塔客。

  “費蕖,我以為你不會來看我。”格得說。

  他沒有責備的意思,但費蕖答道:“我沒辦法來看你,藥草師傅禁止;而且,冬天起,我一直在心成林的師傅那兒,等於把自己鎖起來了一樣。要等到我拿到木杖,才能自由。聽我說,等你也自由的時候,就到東陲來,我會一直等你。那邊的小鎮很好玩,巫師也很受禮遇。”

  “自由……”格得嚅嚅,略微聳肩,努力想微笑。

  費蕖注視著他,樣子不太像以前注視格得的樣子,他對朋友的愛沒有減少,卻多了點巫師的味道。費蕖溫和地說:“你不會一輩子綁在柔克島的。”

  “嗯……我想過這件事,說不定我會去和孤立塔的師傅一同工作,當個在書籍和星辰中尋找失落名字的一員,那麼……那麼就算不做好事,也不至於再做害事。”

  “說不定……”費蕖說:“我不是什麼預言家,但我看見你的未來,不是房室和書籍,而是遙遠的海洋,龍的火焰,城市的塔樓。這一切,在鷹鳥飛得又高又遠時,就看得見。”

  “可是我背後……你看見我背後有什麼嗎?”格得問著,同時站起身來,只見兩人頭頂上方之間燃放的那枚假光,把格得的影子照在牆上和地上。接著,格得把頭別到一邊,結結巴巴問道:“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打算做什麼。”

  “我要回家看我的弟弟妹妹,你聽我談過他們。我離開家鄉時,小妹還小,現在就快舉行命名禮了──想起來真奇怪!然後嘛,我會在家鄉那些小島之間的某處,找個巫師的工作。噯,我真希望留下來繼續和你說話,但是不行,我的船今天晚上開航,現在已經轉潮了。雀鷹,要是哪一天你途經東陲,你就來找我。還有,要是哪一天你需要我,就派人來告訴我,我的名字叫艾司特洛。”

  聽到這裡,格得抬起帶著傷疤的臉,迎視朋友的目光。

  “艾司特洛,”他說:“我的名字叫格得。”

  接著,兩人靜靜地互相道別,費蕖轉身走下石造走廊,就離開了柔克巫師學院。

  格得默然站立了片刻,有如剛剛收到天大消息的人,非得振奮精神,才能接收。費蕖剛才送他的是一份大禮;讓他得知他的真名。

  除了自己與命名的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一個人的真名。他可能在最後決定告訴他的兄弟,或妻子,或朋友,但即使是那些少數人,只要有第三者可能聽到,他們也不會以真名相稱。在別人面前,他們就像其他人一樣,以通稱或綽號來稱呼,例如雀鷹、費蕖、歐吉安(意思是“樅樹毬果”)。要是一般人都把真名藏起來,只告訴幾個他們鍾愛且完全信任的人,那麼,巫師這類終日面對危險的人就更須隱藏真名了。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就掌握了那人的性命。所以,對已經喪失自信的格得而言,費蕖送的是只有朋友才會相贈的禮物:那是一項證明,證明未曾動搖、也不可動搖的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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