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魔幻小說 > 地海巫師 | 上頁 下頁
一四


  他剛舉起來的那個不成形的黑團,一分兩半。黑團碎裂了,一道紡綞狀的淡淡幽光在格得張開的雙臂間閃現。那道幽光隱約呈橢圓狀,由地面延伸到他手舉的高度。在那個橢圓狀的微光中,有個人形出現了片刻:是個高挑的女子,正轉頭回顧。她的容貌很美,但神情憂傷,充滿恐懼。

  那靈魂只在微光中出現剎那,接著,格得雙臂間那道灰黃的橢圓光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寬,形成地面與黑夜間的一條縫隙,世界整個結構的一處裂口。裂縫中閃現出一道刺眼的強光,在這明亮畸形的裂縫中,有一團像黑影塊的東西攀爬著,那東西又敏捷又恐怖,倏地便直接跳到格得的臉上。

  在那東西的重量撲擊之下,格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並惶急嘶吼一聲。甌塔客在費蕖肩頭觀看,它本不會發聲,這時竟大叫出聲,並跳躍著好像要去攻擊。

  格得跌倒在地,拚命掙扎扭打。世間黑暗中的那道強光在他上方加寬擴展。一旁觀看的男孩都逃了,賈似珀跪伏在地,不敢正現那道駭人強光。現場只有費蕖一人跑到他朋友身邊,因此只有他一人見到那團緊附著格得的黑塊,正撕裂格得的筋肉。它看起來就像一隻黑色的怪獸,大小如幼兒般,只是這幼兒似乎會膨脹縮小,而且沒有頭也沒有臉,只有四隻帶爪的掌,會抓又會撕。費蕖嚇得嗚咽抽泣,但他仍然伸出雙手,想把格得身上那東西拉開。但就在他碰著那東西之前,身體就被鎮縛住,不能動彈了。

  那道刺眼難耐的強光逐漸減弱,世界被撕裂的邊緣也慢慢閉合。附近有個聲音,說話輕柔得宛如樹梢鈿語或噴泉流淌。

  星光恢復閃爍,山腳的青草被初升的月亮照得發白,治癒了黑夜,光明與黑暗的平衡呈現複元與穩定。那只黑影怪獸不見了。格得仰面橫躺在地,手臂張開,彷佛還保持著歡迎與召魂的姿勢。他的臉被糾染黑,衣服有很多污漬。甌塔客蜷縮在他肩頭顫抖著。他上方站著一位老人,老人的斗篷在月色中呈現蒼白的微光:原來是大法師倪摩爾。

  倪摩爾手杖的尾端在格得胸膛上方旋轉,發出了銀光。它一度輕觸格得的心臟,一度輕觸格得的嘴唇,同時,倪摩爾口中還念念有辭。不久,格得動了一下,張開嘴唇吸氣,大法師這才舉起手杖,放到地上。他垂下頭,倚著手杖,樣子沉重得彷佛幾乎沒有力氣站立了。

  費蕖發現自己可以行動了。他環顧四周,看到召喚師傅與變換師傅也已經到場。施展宏大巫術時,不可能不驚動這些師傅,而且必要時,他們也自有辦法火速趕到。只不過,沒有人比大法師來得快。這時,兩位師傅已經派人去尋求協助。來者有的陪伴大法師離開,有的(費蕖是其中之一)把格得抬到藥草師傅那裡。

  召喚師傅整夜待在圓丘守候監視。剛才,世界在這個山腳下給撕開了,如今卻沒有任何風吹草動:沒有黑影會趁著月色,匍伏到這裡來尋找裂縫,以爬回自己的疆域。那黑影躲過了倪摩爾,也避開了法力無邊、環繞保護柔克島的咒語城牆,但它現在就在人間,在人間的某處藏匿著。假如格得當晚喪命,它可能早就想辦法找到格得開啟的那扇門,追隨他進入死亡之境,要不就是偷偷溜回它原來的什麼地方;為此,召喚師傅才在圓丘邊守候。但格得活下來了。

  大夥兒把格得放在治療室的床上。藥草師傅先處理他臉孔、喉嚨、肩膀的傷。那些傷口很深,且參差不齊,顯見傷人者極其惡毒。傷口的黑血流個不停,藥草師傅施了魔咒,還包覆網狀藥草葉,血仍汨汨流滲。格得躺在那裡又瞎又聾,全身發燒,像出火悶燒的一根棍子。沒有咒語能把燒灼格得的東西冷卻下來。

  不遠處,噴泉流淌的露天庭院裡,大法師也毫不動彈地躺著,但全身發冷,非常寒冷,他只有眼睛還在活動,凝望著月光下的噴泉滴落、樹葉搖動。他身邊那些人,既不施咒,也不治療,只偶爾安靜交談,然後轉頭俯看他們的大法師。大法師靜靜躺著,他的鷹鉤鼻、高額頭、白頭發等,讓月光一漂白,全部呈現骨頭似的顏色。為了制止格得輕率施展的咒語,驅趕貼附格得的那個黑影,倪摩爾耗盡全部的力量,他的體力散失了,奄奄一息地躺著。不過,像他這般崇高的大法師,一輩子涉足死亡國度幹萎的陡坡無數次,所以辭世時都十分奇特:因為這些垂死的崇高法師並不盲目,而是一清二楚地踏上死亡之路。倪摩爾舉目望穿樹葉時,在場的人都不知道,他看見的是夏季破曉時隱淡的星辰,還是不曾在山丘上方閃爍、也不曾見過曙光的異域星辰。

  甌司可島的渡鴉是倪摩爾三十年來的寵物,而今已不見蹤影。沒人看到它去哪裡了。“它比大法師先飛走了。”大夥兒守夜時,形意師傅這麼說。

  天亮了,第二天暖和又晴朗。宏軒館和縲爾鎮的街道一片沉靜,沒有熙熙攘攘的聲音,直到中午,誦唱塔的鐵鐘才刺耳地大聲響起。

  次日,柔克九尊在心成林的某處濃蔭下聚首。即使在那兒,他們仍然在四周安置九座靜默牆,如此一來,他們從地海的所有法師中選擇新任大法師時,才不至於有人或力量來找他們談話或聽見他們討論。威島的耿瑟法師中選。選定後,馬上有條船奉派航越內極海,前往威島,負責把新任大法師帶回柔克島。風鑰師傅站在船首,升起法術風到帆內,船很快就啟程離開。

  這些事,格得一概不知。那個燠熱的夏季,他臥床整整四周,盲目、耳聾、口啞,只偶爾像動物一樣呻吟吼叫。最後,在藥草師傅耐心護理下,治療開始生效,他的傷口漸漸癒合,高燒慢慢減退。雖然他一直沒講話,但好像漸漸可以聽見了。一個爽利的秋日,藥草師傅打開格得臥床的房間門窗。自從那晚置身圓丘的黑暗以來,格得只曉得黑暗。

  現在,他看見天日,也看見陽光照耀。他掩面哭泣,埋在手中的,是留有傷疤的臉。

  直到冬天來臨,他仍只能結結巴巴說話。藥草師傅一直把他留在洽療室,努力引導他的身體和心智慢慢恢復元氣。一直到早春,藥草師傅才終於釋放他,首先就派他去向新任的大法師耿瑟呈示忠誠,因為耿瑟來到柔克學院時,格得臥病,無法和大家一起履行這項責任。

  他生病期間,學院不准任何同學去看他。現在,他緩步經過時,有些同學交頭接耳問道:“那是誰?”以前,他步履輕快柔軟強健;現在,他因疼痛而跛行,動作遲緩,臉也不抬起來,他的左臉已經因傷疤而澹白了。那些人不管識與不識,他一概躲避,就這樣一直走到湧泉庭。他曾經在那裡等候倪摩爾;如今耿瑟在等候他。

  這位新法師與前任大法師一樣,穿著白斗篷,但他和威島及其他東陲人一樣,是黑褐色皮膚,濃眉底下的面色也黑絲絲的。

  格得下跪呈示忠誠與服從。耿瑟沉默了片刻。

  “我曉得你過去的行為。”他終於說:“但不曉得你的為人,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忠誠。”

  格得站起來,一隻手撐著噴泉邊那棵小樹的樹幹,穩住自己。他仍舊十分緩慢地尋找自己要講的話:“護持,我要離開柔克島嗎?”

  “你想要離開柔克島嗎?”

  “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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