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魔幻小說 > 地海巫師 | 上頁 下頁
一一


  “那就是龍的語言,創造世界眾島嶼的兮果乙人的語言,也是我們的詩歌、咒語、法術、妖術所用的語言。但到今天,太古語文潛藏在我們的赫語裡,而且產生了變化。比如,我們稱海浪上的泡沫為‘蘇克恩’,這個字由兩個太大詞彙構成:‘蘇克’──羽毛,與‘伊尼恩’─海洋。‘海洋的羽毛’就是‘泡沫’。可是如果口念‘蘇克恩’,仍無法操縱泡沫,必須用它的太古語真名‘耶撒’,才能施展魔力。任何女巫多少都懂得幾個太古語的字詞,法師懂得更多。但我們不懂的還更多,有的因年代久遠而散失,有的則藏而不顯,有的只有龍和地底的太古力才通曉;還有一些則根本沒有生物知道,當然也沒有誰能悉數習得,因為那種語言廣闊無邊。

  “道理就在這裡。海洋的名字是‘伊尼恩’,人盡皆知,沒有問題。可是,我們稱為‘內極海’的那個海洋,在太古語裡也有自己的名字。既然沒有東西會有兩個真名,所以‘伊尼恩’的意思只可能是:‘內極海以外的全部海洋’。當然它的意思也不僅止於此,因為還有數不清的海洋、海灣、海峽,各自有各自的名字。因此,要是有哪個海洋法師瘋狂到想要對暴風雨施咒,或是平定所有海洋,他的法術就不僅要念出‘伊尼恩’,還得講出全群島區、四陲區、以及諸多無名的所在以外,全部海洋的每一片、每一塊、每一方。因此,給予我們力量去施展魔法的,也同時限制了這個力量的範圍。也因此,法師只可能控制鄰近地帶那些他能夠精准完備地叫出名字的事物。這樣也好,因為若非如此,那些有力量的邪惡份子或智者之中的愚頑份子,一定早就設法去改變那些不可改變的事物了,那麼‘一體至衡’勢必瓦解,失去平衡的海洋也會淹沒我們冒險居住的各個島嶼,太古寂靜中,一切聲音和名字都將消失。”

  格得長久思考這些話,已然透徹了悟。可是,這項課業莊嚴的特質,究竟無法使待在孤立塔一整年的長期研讀變得容易或有趣一點。一年結束時,柯瑞卡墨瑞坷對格得說:“你的啟蒙功課學得不錯。”便沒再多說。巫師都講真話;而且,辛苦一年才學會的那些名字操控技巧,只是格得終生必須繼續不斷學習的開端而已。由於學得快,格得比同去的其他師兄弟早一步離開孤立塔;這就是格得僅有的讚美了。

  初冬,格得獨行,沿著冷清無人的道路,南越島嶼。夜晚來臨,雨落了下來,他沒有持咒驅雨,因為,柔克島的天氣掌握在風鑰師傅手中,恐怕要改也改不了。格得在一棵巨大的潘第可樹下避雨。他裹緊斗篷躺著,想起歐吉安師傅。他猜想,師傅這時可能依舊在弓忒高地繼續秋日漫遊:露天夜宿,把無葉的樹枝當屋頂,滴落的雨絲當牆壁。想到這裡,格得微笑起來,因為他發現,每想起歐吉安,總帶給他安慰。他滿心平靜入睡,寒冷的黑暗裡,雨水喃喃。待曙光醒轉,雨已停歇,格得看見一隻小動物蜷曲在他的斗篷褶縫裡取暖安睡。望著那動物,格得頗感驚奇,因為那是一種名叫“甌塔客”的罕見獸類。

  甌塔客只見于群島區的南部四島:柔克、安絲摩、帕笛、瓦梭。體型小而健壯,臉寬、眼大而明亮,毛色深棕或帶棕斑。牠們不會叫、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但牙齒無情、脾氣猛烈,所以沒有人把牠們當寵物豢養。格得撫摸著伏在手邊這一隻,於是它醒來打個哈欠,露出棕色小舌和白牙,一點也不怕格得。“甌塔客。”格得一邊喚道,一邊回顧在孤立塔所學的千萬種獸名,最後,他用太古語真名叫喚這動物:“侯耶哥!想不想跟我走?”

  甌塔客安坐在格得張開的手中,開始舔洗皮毛。

  格得把它放在肩部的帽兜內,讓它跨伏在那兒。白天裡,它有時會跳下來,倏地竄進林中,但最後總會回來。有一次回來時還叼著它抓到的一隻木鼠,格得笑起來,叫它把木鼠吃了,因為當天是日回節慶之夜,也是他禁食的齋戒期。格得就這樣在雨濕的傍晚經過柔克圓丘,看見宏軒館的屋頂上方,有許多假光在雨中閃耀。待他進了宏軒館,眾師傅和師兄弟在燈火通明的大廳歡迎他。無家可回的格得,感覺好似返家一樣,很高興重見這麼多熟悉的面孔,尤其是見到費蕖深褐色的臉龐堆起深濃的微笑,上前歡迎他。格得才知道這一年他有多麼想念這位朋友。費蕖已在秋季升為術士,不再是學徒了,但這並沒有成為兩人之間的障礙,他們一見面就暢聊起來。格得感覺和費蕖重相會的這第一個小時內裡,他所講的話比在孤立塔一整年所講的話還多。

  大夥兒在家爐廳的長桌旁落座,準備啟用慶祝日回的晚餐時,甌塔客依舊跨騎在格得肩頭。費蕖看見這只小動物,很驚奇,一度伸手想撫摸牠,但甌塔客張開利牙咬了他一下。費蕖笑了起來,說道:“雀鷹,聽說受野生動物青睞的人,連岩石、流泉等太古力也會用人類之聲對他們說話。”

  “人家說,弓忒島的巫師常馴養動物,”坐在費蕖另一邊的賈似珀說:“我們倪摩爾老師傅就養了只渡鴉。詩歌中也曾提到,阿爾克島的紅法師用一條金鏈子牽著野豬。但我還沒聽過有哪個術士會在帽兜裡養老鼠。”

  聽了這番話,大夥兒都笑起來,格得與大家一同歡笑。那一晚是歡樂的節慶之夜,與同伴們共度節慶,置身在溫暖和快活中,格得很開心。不過,賈似珀這次講的笑話,與他以前講的笑話一樣,都讓格得不快。

  那天晚上,偶島島主是光臨學院的賓客之一,島主本人也是知名術士,曾是柔克島大法師的徒弟,所以有時會在日回節慶或夏季長舞節回來。他偕同夫人一道來作客,偶島夫人苗條又年輕,亮麗如新銅,烏黑的秀髮上戴著鑲貓眼石的冠冕。由於難得見到女子坐在宏軒館的廳堂內,有幾位老師傅不以為然地斜目注視她;但年輕的男士都張大了眼凝視。

  費蕖對格得說:“我願意為了這樣的美人,全力施展宏偉的魔法……”他歎口氣,笑了起來。

  “她只不過是個女人呀。”格得回答。

  “葉芙阮公主也只是個女人,”費蕖說:“但由於她的緣故,英拉德島全部變成廢墟,黑弗諾島的英雄法師辭世,索利亞島也沉入海底。”

  “那都是老故事。”格得雖這麼說,卻也開始注視偶島夫人,揣想古代故事所講的世間美人,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誦唱師傅已經唱完《少王行誼》。接著,在場師徒齊唱《冬日頌》。賈似珀利用眾人站起來之前的短暫空檔,迅速起身,走到最靠近爐邊那張坐著大法師、眾師傅與貴賓的桌子旁,拜謁偶島夫人。賈似珀已是個青年,長得魁梧俊秀,斗篷領口有銀色環扣,因為他也是今年升為術士,銀色環扣就是術士的標記。夫人冠冕上的貓眼石讓黑髮一襯托,熠熠生輝。她微笑靜聽賈似珀講話,在場師傅也都慈祥頷首,同意賈似珀為夫人表演一段幻術。賈似珀讓一棵白樹由石地板裡冒出來,枝幹向上延伸,碰到高高的屋樑。每根樹枝上的小樹枝都掛著發亮的金蘋果,每顆蘋果都是一個太陽,因為這棵樹是一棵“年樹”。忽然間,枝幹間飛出一隻小鳥,全身雪白,尾巴有如白雪瀑布。接著,所有的金蘋果光澤漸暗,變成種子,每顆種子都是一小滴水晶,由樹枝落下,發出如雨的聲音。

  霎時飄來一陣香氣,樹葉在搖擺中變成玫瑰般的火焰,白花也好似星辰……幻術至此便逐漸淡去。偶島夫人開心地叫了起來,她那耀眼的頭頻頻向這位青年術士頷首,讚賞他的法力。“你來我們偶島居住吧──可以吧,老爺?”夫人孩子氣地詢問嚴肅的丈夫。但賈似珀只說:“夫人,等我把師傅們傳授的技巧練習精通,當得起您的讚美時,我會樂意前往,而且永遠甘心為您效勞。”

  賈似珀取悅了在場所有人──只有格得除外。格得出聲附和眾人的讚美,但內心卻沒有附和。“我還可以施展得比他更好。”格得在酸酸的妒意中對自己說。從那刻起,當晚所有的歡樂便在他心中為之黯淡陰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