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魔幻小說 > 地海巫師 | 上頁 下頁


  那時,卡耳格帝國正富強盛。他們統治著北陲和東陲之間的四大島嶼:卡瑞構、峨團、胡珥胡、珥尼尼。卡耳格人的語言,與群島或其他邊陲人民的語言不一樣。他們是尚未開化的野蠻人,白膚黃髮、生性兇猛、嗜見流血、喜聞焚城煙味。去年,他們攻打托裡口群島和強大的托何溫島,大批紅帆船組成的艦隊是他們侵外的重要武力。其實,攻打消息早就向北傳至弓忒島,可是弓忒島的莊主們忙於私務,沒怎麼留意鄰島的災禍。

  繼托裡口和托何溫之後,司貝維島接著遭到蹂躪,人民淪為奴隸。直到今天,那裡始終是個廢墟島。卡耳格人順著征服的貪欲,繼續航向弓忒島,三十艘長船浩浩蕩蕩駛抵東港,向東港全鎮開打。一仗打贏,末了還放火焚燒。之後,他們把船艦留在阿耳河河口,派兵守衛,然後大軍順著山谷上行,燒殺擄掠,人畜一概不放過;沿途又分為若干支隊,各自選擇中意的地點進行劫掠。大難中僥倖逃亡的島民,把警訊帶往高地。不數日,在十楊村就可以看見東方黑煙蔽天。當晚逃上高崖的村民,都見到下方山谷濃煙密覆,火舌成條。原待收成的田野均遭縱火,果園燒透,樹上的果實烤得焦爛,穀倉和農舍慢慢燒成灰黑廢墟。

  有的村民往山上逃進峽谷,藏身樹林;有的村民做了打鬥保命的準備;還有的完全不行動,只知就地哀歎扼腕。女巫是逃命者之一,她跑到卡波丁斷崖的山洞,用法術把洞口封住,一個人躲在裡面。達尼的銅匠父親是留守者之一,因為他不願拋下幹了五十年活兒的熔爐和鍋爐。他整夜趕工,把手邊可用的金屬全打造成矛尖,一同留守的村民顧不得進一步修整,就趕緊把那些矛尖綁在鋤、耙等農具的木柄上,因為已經沒有時間製作合適的木柄了。十楊村除了一般的獵弓和短刀,一向沒有戰備武器。畢竟,弓忒山民並非好戰百姓,他們實在不是以戰士出名,而是以羊賊、海盜、巫師出名。

  第二天日出時,高地起了白茫茫的濃霧,一如島上平日的秋天。十楊村四方延伸的街道上,村民一個個拿著獵弓和新鍛的矛,站在茅屋、房舍之間等候。他們不曉得卡耳格人的位置是遠是近,只能默然凝視眼前那片把形狀、距離與危險藏起來,不讓他們看清楚的白霧。

  達尼也在這批留守候戰的村民中。前一整夜,他不停操作鼓風爐,忙著推拉兩支長套筒,為鼓風爐不停吹送空氣旺火,所以清晨這時,他兩隻手臂已經疼得發抖,連自己選來的那枝矛,都沒法握好。他不曉得這個樣子要如何戰鬥、對自己或村民能有什麼幫助。

  想到自己還不過是幼童一個,卻將被卡耳格人的長矛刺斃;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名,代表長大成人的真名,就要去冥間報到,內心不由得慌急如絞。他低頭注視細瘦的臂膀,由於寒霧四罩的關係,兩個臂膀早濕了。他明知自己向來力氣大,所以此刻的無力徒然讓他幹生氣。他的內在是有力的,只要曉得怎麼使出來就行了。他搜尋已學會的全部法術,衡量著哪些辦法用得上──或至少給他和同夥村民一個機會。不幸的是,單靠“需要”不足以釋放力量,得有“知識”才行。

  明亮的天空,太陽高掛,無遮無隱照射山巔。陽光的熱力使附近的迷霧大把大把飄散不見,村民這才看清楚,有支隊伍正往山上攀爬。他們穿戴銅制頭盔和脛甲,身套皮制護胸舉著木銅合造的盾牌,配掛刀劍和卡耳格長矛。隊伍沿著阿耳河曲折的險岸,形成一條有長矛羽飾和匡當聲響的行伍,迤邐前進。他們與十楊村的距離,已經近得讓村民可以看見他們的白面孔,也聽得見他們互相高喊方言的聲音。眼前這批來犯的軍隊,約莫百人,為數個不多;但十楊村的男人和男孩,加起來才十八人而已。

  這時,“需要”喚出了“知識”:眼看卡耳格人前面小路的濃霧漸散,達尼想到一個或許能生效的法術。先前,谷區一個擅長天候術的老伯,為了爭取達尼做他的學徒,曾教他幾個咒語,其中一個就叫做“造霧”,那是一種捆縛術,可以捆縛霧氣,使之聚集在某處一段時間。不但這樣,善用這幻術的人還可以把雲氣塑造成陰森鬼魅,讓它持續一段時間才消散。達尼不會那種幻術,但他的意圖不同,且他有能力轉變這個法術為己用。念頭既定,他立即大聲講出村莊的幾個地點和範圍,然後口念造霧咒語,並在咒語內加上遮蔽術的咒詞,最後,他大聲喊出啟動魔法的咒詞。

  就在他施法完成時,父親從後面走過來,在他頭側重重敲了一記,害他應聲倒地。“笨蛋,安靜!沒本事打鬥,就閉上那張念個不停的嘴巴,找個地方躲起來!”

  達尼撐腿站起來,他可以聽見卡耳格人已經到了村尾,就在皮革匠家前院旁那棵高大的紫杉樹邊,講話聲音很清楚,馬具和武器的鏘鏗聲也聽得見,只差還看不到人而已。漸濃的大霧籠罩全村,減淡了陽光亮度,四周迷迷濛濛,到最後,伸手已不見五指了。

  “我把大家藏在霧裡了,”達尼口氣不悅,因為父親那一敲,害他頭痛得很,加上施念兩套咒語,力氣逐漸耗弱。“我會盡力守住這陣濃霧,你叫他們把敵軍引到高崖上。”

  銅匠眼見兒子立在詭譎陰森的濃霧中,狀似幽魂,呆了一分鐘才領會達尼的意思。他立刻悄然飛奔,村子每道樹籬、每個轉角,他都透熟。快跑找到村人後,便趕緊說明行動辦法。此時,灰茫茫的濃霧中隱約有道紅光,看起來像是卡耳格人放火焚燒某間房舍的茅草屋頂。不過,卡耳格人還沒爬上山、進村子,而是在村外暫停,想等濃霧悄散,再進村子痛宰豪奪。

  被燒的那間茅臺就是皮革匠的房子。皮革匠讓兩個兒子逃到屋外,公然對卡耳格人叫跳辱駡一通,而後溜走,他們的身影完全沒入濃霧中,不露形跡。而大人從樹籬後面爬走,跑經一家家村舍,差不多到了村尾時,便對準聚在一起的敵方戰士,箭矛齊發。一名卡耳格人被一支剛鍛造好、仍熾熱炙手的矛給射穿身子,痛得滾倒在地。其餘被箭射傷的戰士怒火中燒,向前急沖,想把這些弱小到他們根本看不上眼的攻擊者給劈了,卻發現四周盡是濃霧,只聞人聲,不見人影。他們只能揮舉手中配有羽飾、沾腥帶血的碩大長矛,循聲向前胡刺。這批外來戰士只顧吼吼嚷嚷沿著街道跑,渾然不知自己已穿越整個村子。灰茫茫的濃霧裡,空的茅舍房屋隱約浮現,又消失不見。村民散開奔跑,多數人一直跑在敵人前方,因為村子是他們的,當然路熟。只是有幾個男孩和老人跑得慢,卡耳格人把他們踩在地上,拿起劍矛,喊著戰呼亂砍一氣,他們喊的是峨團島雙白神的名字:“烏羅!阿瓦!”

  有些戰士發覺腳下土地變得坑凹不平時,便停下來;但有些卻繼續向前,緊追那些遊動卻始終抓不到的形狀,希望能找到他們原欲攻打的那座鬼魅村莊。由於許多閃閃躲躲、忽隱忽現的形狀在四面八方飛竄,整片濃霧竟好像是活的。有一夥卡耳格士兵追趕幽魂,一直追到高崖──就是阿耳河源頭上方的懸崖邊,誰知追到這裡幽魂忽然憑空消失在漸薄的霧氣中,他們自己卻穿越茫霧和突然冒出來的陽光,慘叫著跌落百呎高崖,墜落岩間池水。稍後趕到而沒跌下去的士兵,站在懸崖邊上拉長耳朵聽著。

  這下子,恐懼爬上卡耳格人心田,他們不再追趕村民,開始在怪異的霧中找尋隊上戰友。他們在山麓聚集,但身邊要不是老有些奇形怪影糾纏,就是有些拿矛舉刀的形影從後面刺過來,然後消失。卡耳格人急忙往山下跑,跌跌撞撞,不敢出聲,直到逃出迷霧範圍,清清楚楚看見山村下方沐浴在晨光中的河流和峽谷,才停步集合。回頭觀望時,他們看見小路整個被一面浮動的灰牆罩著,灰牆後的一切全被包藏起來。從那面灰牆裡,陸續冒出來兩三個士兵,長矛橫肩,雖然步履踉蹌,仍奮力向前沖。走得出濃霧的卡耳格人,再也沒有一個人回頭觀望第二次,全部匆匆逃離這塊魔地。

  到了山下的面北穀那邊,那些戰士面對的可是一場硬仗。從甌瓦克直到岸邊,東樹林各城鎮召集所有男子,齊力對抗入侵弓忒島的敵人。他們一隊隊從坡地下山來,當天及次日,卡耳格人被緊緊壓趕到東港北邊的海灘。在那裡,卡耳格人發現他們的船隻全遭燒毀,已無退路,背海一戰的結果,悉數被殲滅。阿耳河河口的砂子被烏血染成褐色,潮浪來了才沖走。

  那天早上,濃霧在十楊村和高崖上逗留些時,後來在轉瞬之間飄散無蹤。霧散後,村民站在秋風吹送的麗陽中四下望望,想不通緣故。只看見地上這兒躺著一名黃髮散亂沾血、業已氣絕的卡耳格士兵;那兒躺著村子的皮革匠,死了──是帝王般光榮戰死的。

  村裡遭縱火的那房屋在延燒。由於打勝仗的是村子這一方,大夥兒於是跑去把火撲滅。街上那棵紫杉樹附近,村人發現銅匠的兒子獨自站在那兒,身上不見半點傷痕,卻有如受了驚嚇的人般默然呆立。於是,大家領悟了達尼剛才的作為,立刻將他帶進他父親的屋子,再快去把女巫從洞穴裡找出來,全力醫治這個救了大家性命和家產的孩子。這場戰鬥總計只有四個村人被卡耳格人殺死,只有一間房子被燒毀。

  小男孩身上一個武器傷口也沒有,卻不吃不睡不言不語,彷佛完全聽不到旁人對他講話,也看不見前來探望的人。導致他這般病重的那些原因,沒有一個是巫醫治得來的。姨母說:“是內力使用過度的關係。”可是,她沒有法術能醫。

  達尼昏沉麻木,臥床不起。但他操霧弄影,嚇走卡耳格戰士的經過,立刻一傳十、十傳百,面北谷、東樹林、山頭山尾、甚至弓忒港的島民,全聽說了這故事。所以,在阿耳河河口大屠殺後的第五天,一個陌生人走進十楊村。這陌生人既不年輕也不年老,被斗篷沒戴帽,輕輕鬆鬆手執一根與他等高的橡木長杖,緩步行來。但是,一般人到十楊村,大都從阿耳河上行,這陌生人卻從山上的森林走下來。村婦們一見,即知這人是巫師,又聽他說什麼雜症都能醫便引他直接到銅匠家。

  陌生人驅散村民,只留下達尼的父親和姨母,他彎腰察看躺臥在小床上的達尼,然後把手按在男孩額頭,同時碰一下男孩的嘴唇。

  達尼慢慢坐起身子,四周張望。才一會兒,他就說話了,力氣和饑餓也漸漸回來了。

  他們給達尼一點東西吃喝,達尼吃完又躺回床上,但深色的雙眼一直疑惑地觀看床邊這陌生人。

  銅匠對陌生人說:“你不是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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