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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八章

  在那之後傑夫什麼都不在乎了。他已盡全力達成一個男人所能期望的一切,無論是物質成就、感情投入,或是扮演父親的角色,但最後仍是一場空,他再次被獨自留下,孤獨而無能為力,雙手及內心都被掏空了。他又回到初始之地,如果他所有的努力必然轉眼成灰,為什麼還要開始?

  他不能承受再見到茱蒂一面。這位臉蛋甜美的少女並不是他該去深愛的女人,她不過是可能成為那女人的一張白紙。明知結果只會是情感、精神上的死亡,硬要再去重複形塑人生的過程根本毫無意義,甚至只是自虐。

  他又回到他很久前在北卓伊丘路上發現的不起眼酒吧,開始每天喝酒。當時間到了,他又玩起了老把戲,再次說服法蘭克·梅道克幫他在肯德吉德貝的馬賽下注,錢一到手就馬上飛到拉斯維加斯,一個人去。

  在旅館和賭場四處閒逛了三天后,他終於找到她,她正坐在沙丘賭場裡一張最小賭資的二十一點賭桌上。一樣的黑髮,一樣的完美身材,甚至穿著同一件他曾在某個難耐的激情時刻,在她小小雙層公寓客廳的沙發椅上狠狠扯開的紅色洋裝。

  “嗨,”他說,“我叫傑夫·溫斯頓。”

  她露出他熟悉的勾人笑容。“我叫夏拉·貝克。”

  “那好。你想不想去巴黎?”

  夏拉用困惑的眼神瞪著他。“介意我先下完這手?”

  “三小時後有班飛往紐約的飛機,可以直接接上法國航空班機。所以你還有時間可以打包。”

  她押十六點,爆了。

  “你是當真還是開玩笑?”她問。

  “我是說真的。你要去嗎?”

  夏拉聳聳肩,撈起剩下的幾個籌碼放進皮包裡。

  “當然,為何不?”

  “沒錯,”傑夫說,“為何不?”

  ※※※

  上百根高盧牌和吉普賽牌香煙悶燒著,一股辛辣刺鼻的氣息像惡臭的濃霧,懸浮在俱樂部裡。

  穿過霧靄,傑夫看到夏拉在角落裡獨自跳舞,眼睛半閉,她醉了。這次她似乎比他記憶中喝得還凶,也可能她只是配合他的腳步,因為現在的他喝得比過去還猛。至少酒讓他容易與人聚在一起,今晚他的桌上有六個人,大多數人表面上都擁有“學生”身分,對這城市永不打烊的夜生活感興趣的程度都大過於書本。

  “在美國你們也有這樣的俱樂部嗎?”尚·克勞德問道。

  傑夫搖搖頭。胡榭特地窖是巴黎一家古典風味的爵士樂酒吧,是間石牆地下室,裡面放的音樂和這裡每個人賴以為生的香煙一樣,朦朧縹緲卻刺激辛辣。不像更新型的迪斯可舞廳,這種風格的酒吧在美國流行不起來。

  尚·克勞德的紅發女友米海兒歪著嘴懶懶地笑了笑,“*真是遺憾*〔譯注:此處原文為法文。以下兩個星號*間原文為法文。〕”她說,“這些黑人在故鄉沒人喜歡,所以得到這裡來,為了去放自己的音樂。”

  傑夫做了個不置可否的手勢,又替自己倒了杯紅酒。美國目前的種族問題在法國是個話題,但他沒興趣攪進這類討論。任何嚴肅、讓他思考或回憶過去的事,現在都引不起他的興趣。

  “你得去*非洲*看看,”米海兒說,“那裡很美,很多東西值得去瞭解。”

  她和尚·克勞德最近才從摩洛哥待了一個月回來。傑夫好心地沒去提到法國最近在阿爾及利亞的潰敗。

  “*注意、注意,麻煩注意*!”酒吧老闆站在窄小的階梯上,彎身朝向麥克風喊道。

  “*各位女士、先生,各位好友們……胡榭特地窖很高興向各位介紹熱情藍調……以及藍調大師,無人能及的──席尼……貝雪*!”

  在如雷掌聲中,這位移居法國的老音樂家走上台,手裡拿著一支豎笛。他先以一首振奮人心的〈洞窟裡的藍調〉開場,接著感性迷人地詮釋了〈法藍基與強尼〉。夏拉繼續在角落裡獨舞,她的身體隨著穿透人心的音樂波浪般起伏。傑夫喝完紅酒,招手叫了下一瓶。

  當第二首樂曲結束,台下年輕人嘶吼著表達對他異國藝術形式的喜愛時,老藍調樂手露齒微笑、點頭。“*歇些、歇些、歇些*。”貝雪高喊。“*我的發文不是很好*,”他說的法語帶著濃厚的美國黑人腔調,“所以我還是用自己的語言好了,我看得出你們都知道什麼是藍調。你們聽到我說的嗎?”

  至少一半的聽眾差不多聽懂他說的英文並熱情回應。“是的!”他們歡呼,“當然!”傑夫一口喝幹剛倒的那杯酒,期待音樂將他再次帶離現實,將所有的記憶一掃而空。

  “好吧!”貝雪的聲音從舞臺上傳來,手裡一邊擦著豎笛的笛嘴。“我現在要演奏的下一首曲子最能夠表現藍調的精神。你們都知道,有首藍調樂曲是為一無所有的人而演奏,是首悲傷的藍調……但最最悲傷的藍調是為那些曾經擁有一切卻又失去,而且知道它永遠不會回來的人而做。在這世上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這首藍調樂曲,我們叫它〈而今我已失去所有〉。”

  音樂開始飄揚,小調的低沉樂聲傳達出幻滅與悔恨的情感,叫人無法抗拒又難以忍受。傑夫頹然地倒在椅子上,想將樂聲從腦海中刪除。他伸手拿起酒杯,酒灑了。

  “有事嗎?”米海兒邊問,邊碰碰他的肩膀。

  傑夫想回答,卻開不了口。

  “*來吧*,”她說,拉著他在煙霧繚繞的夜總會中起身,“我們去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

  他們踏出酒吧來到胡榭特路上時,外面正下著微微的毛毛雨。傑夫仰臉迎向冷雨,任由雨滴細細淌下前額。米海兒舉起纖細的小手輕輕放在他的臉頰上。

  “音樂讓人感傷。”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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