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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開收音機,只找到收訊不良、單聲道的調幅廣播,連個調頻波段都沒有。“璐比與浪漫者”樂團正對著他輕聲哼唱著〈希望在明天〉,傑夫開懷大笑。〔譯注:Our Day Will Come 於一九六三年登上熱門音樂排行榜冠軍的暢銷歌曲,也是“璐比與浪漫者”(Ruby & the Romantics)唯一一首排行榜冠軍歌曲。〕

  他在布瑞爾街左轉,漫無目的地穿過隱蔽的鄰近住宅區,來到校園西側。不久後,街道變成了莫爾蘭大道,他繼續往前開,經過了茵蔓公園和艾爾·卡朋的服刑地聯邦監獄。城市的路標消失了,他正在馬康公路上,往南。

  收音機不間斷播放著披頭四流行前的熱門歌曲,音樂陪伴著他,〈衝浪美國〉、〈我將追隨他〉、〈噴煙的魔龍〉。傑夫跟著每首歌哼唱,假裝正在聽專門播放老歌的電臺。他告訴自己,只要按一下鍵,就可以聽到史普林斯汀或王子的歌,或是用CD播放派特·麥席尼最新歌曲的爵士樂電臺。但訊號燈滅了同時,也終結了他的幻想。除了更多類似的過時音樂外,他在頻道控制器上什麼也沒找到。即使是鄉村音樂電臺也聽不到威利或威倫〔譯注:應是指Willie Nelson和Waylon Jennings,皆在美國一九七〇年代後才開始踏上音樂生涯。〕的曲子,千篇一律地播放著恩内斯特·塔布斯和韓克·威廉斯〔譯注:Ernest Tubb和Hank William均為美國鄉村音樂傳奇人物,前者在一九六三年時已崛起並走紅多年,後者逝於一九五三年。〕的歌,一首反叛鄉村樂曲風的曲子〔譯注:一九六〇年代晚期、一九七〇年代重要的鄉村音樂潮流,基本上是為了反對過去主流鄉村音樂的音樂法則。〕都沒有。

  在麥當諾夫市外,他路過一個賣桃子和西瓜的路邊攤。他和馬汀常開車到佛羅里達,有次就停在像這樣的路邊攤前,因為賣水果的是個穿白色短褲的長腿農家女。她身旁有只高大的德國牧羊犬,在開了幾句都會男孩和鄉村女孩的無聊玩笑後,他和馬汀跟她買下一大堆桃子。他們根本不想吃那該死的東西,開了三十哩路後,桃子的味道開始讓人反胃,於是拿來對著路牌當靶子練射擊,每當聽見正中目標的劈啪轟隆聲,他們就大吼大叫,白癡得高興成一團。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一九六四、六五年夏天?現在的一、兩年後。這些事在今天都還沒發生,他和馬汀沒做過那趟旅行,沒買過那些桃子,也沒用桃子把從這裡到佛多斯塔一半的速限標誌都弄髒弄凹過。現在這些代表什麼?如果那個六月再度來臨,而傑夫還陷在這神秘不可解的重現過去之中,他還會來一趟一樣的旅行、和馬汀開一樣的玩笑、對著一樣的路牌扔著一樣的熟桃子嗎?如果他不這樣做,如果那個禮拜他選擇留在亞特蘭大,或者他只是開車經過賣桃子的長腿妞而不停下……他對這段生命插曲留下的記憶又會如何?它從哪裡來,會發生什麼事?

  在某層意義上,他似乎重新活過一次,就像錄影帶倒帶重播。但他又不像是受限於過去發生過的事,至少不是完全被捆綁。到目前為止可以確定的是,他又重回到生命中的這個時間點,而且一切情境都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包括進入埃墨裡大學,和馬汀成為室友,修讀二十五前修過的課,但自從他在寢室裡醒來這二十四小時,他已微妙地偏離了原先追隨的道路。

  昨晚與茱蒂爽約正是最大且最明顯的改變,儘管以長期來說,這件事不必然會影響到任何事。他記得他和茱蒂只約會了半年或八個月,然後在下次耶誕節前後就結束了。她為了某個“更成熟的男人”而離開他──他想起時,臉上掛著微笑──一個大四生,畢業後要去杜蘭上醫學院。傑夫的心曾為此受創,消沉了幾個禮拜,然後開始一連串跟別的女孩約會。有陣子是和一個叫瑪格麗特的骨感棕發女孩,然後是另一個名字以D或A開頭的黑髮女孩,再來是有辦法用舌頭把櫻桃梗打結的金髮女孩。那時他還沒遇到琳達,他娶的女人,他畢業後在西棕櫚灘的廣播電臺工作時才認識她。她當時在佛羅里達大西洋大學念書,他們邂逅在博卡拉頓的海灘上。

  老天,琳達現在在哪裡?她比他年輕兩歲,所以還在讀高中,和父母住在一起。他忽然有股衝動想打電話給她,或是繼續往南開到博卡拉頓去看她,和她見個面……他不該這樣,太唐突了。可能會產生危險的脫軌,使人陷入可怕的自相矛盾中。

  是這樣嗎?他真的得擔心時間悖論、擔心殺死自己祖父的老掉牙想法?也許一點也不需要。他並不是四處漫遊的外來者,唯恐會遇上年輕時的自己,他就是那個年輕的自己,他屬於這世界,是構成世界的一部分。只有他的心來自未來,而且未來只存在他的心中。

  傑夫得把車開到路旁休息幾分鐘,他用手抱住腦袋,努力理解這件事的意涵。他曾經想過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才會幻想出這個過去存在。但萬一不是幻覺,萬一他真的回到了過去,萬一接下來二十五年的複雜世局,從西貢淪陷開始到新浪潮搖滾樂流行、個人電腦發明,每件事都成為一部劇情成熟的虛構小說,一夜之間從他的腦際冒出,而他始終沒有離開過一九六三年的真實世界,這個虛構想像出現的地點,那該怎麼辦?比起時光旅行、來世、空間維度錯亂等解釋,這理由甚至還比較說得通。

  傑夫再次發動雪佛蘭,重新回到兩線道的二十三號公路州偏遠地區的荒涼沉寂小鎮,像大蕭條年代的電影場景在眼前飛逝而過。他想,也許驅使他這趟無目的地漫遊的原因正是這個:在亞特蘭大之外不受時光打擾的鄉間,現在是西元幾年或哪個年代的一切線索均付之闕如。飽受風吹日曬的穀倉上用龐大的字體漆上了“耶穌是救主”字樣,顛簸難行的公路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準時出現廢棄的柏馬刮胡膏看板,一個垂垂老矣的黑人正牽著一頭驢……相較起來,即便是一九六三年的亞特蘭大,都像是來自未來。

  在教宗渡口,就在麥康以北,傑夫把車開進一家附設商店的小型加油站。沒有自助式加油槍,也沒有無鉛汽油。一加侖的海灣特級汽油三十三分錢,標準型二十七分錢。他告訴站在外面的小弟要加海灣特級,油位低的話加兩夸脫。

  他在店裡買了幾包瘦子牌肉乾、一罐派布斯特啤酒,然後在啤酒罐上摳了好一陣子沒結果,才突然發覺上面沒有拉環。

  “你一定渴壞了,親愛的。”櫃檯後面的老婦人咯咯地笑說。“竟然想用手就打開!”

  傑夫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婦人指了指掛在收銀機旁繩子上的開罐器,他用那東西在啤酒罐上面打了兩個倒三角形的小洞。小弟這時從加油唧筒對著這家店破爛的紗門大喊:“看情形你需要三夸脫汽油,先生!”

  “需要多少加多少。也幫我檢查一下風扇皮帶,行嗎?”他也喊回去。

  傑夫灌了一大口啤酒,從架子上拿了本雜誌。裡面有篇關於新普普藝術風潮的文章,李奇登斯坦的大幅連載漫畫,歐登柏格用聚乙烯做的巨大鬆軟漢堡。有意思,他原本以為這股風潮會晚一點出現,大約是一九六五、六六年。他發現不一致了嗎?這世界已經和他自以為認識的世界有些許不同了?

  他必須找個人談談。馬汀只會把這看成超級笑話,他的父母則會擔心他的精神狀況。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也許他該去掛精神科門診。醫生至少會聽你說,而且對談話內容保密。不過那樣做等於心照不宣地預設自己有精神方面困擾,有想要被“治療”的欲望。

  不,他找不到可以討論的物件,他沒辦法公開談。但是他不能因為擔心事情曝光就繼續逃避,這樣比他言談間可能不小心透露的時代錯誤更古怪。而且該死的是,他開始覺得寂寞了。即使他不說出真相,或是他所知道的真相,在經歷這一切之後,他還是需要同伴的安慰。

  “我可以換點零錢打電話嗎?”傑夫問收銀機旁的婦人,然後遞給她一張五塊錢鈔票。

  “一塊的行嗎?”

  “我想打到亞特蘭大。”

  她點點頭,按下找換零錢的按鍵,然後從抽屜中掏出一些硬幣。“一塊錢就很夠了,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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