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被掩埋的巨人 | 上頁 下頁
四五


  這時候我才感覺到霍拉斯顫抖了一下,我聽見自己問,“女士們,你們是什麼?是人還是鬼?”她們又一次大笑起來,那嘲諷的聲音讓霍拉斯不安地挪動著一隻蹄子。我輕輕拍著他,說:“女士們,你們為什麼笑?這個問題很傻嗎?”人群後面那個嘶啞的聲音說道:“看他有多害怕!現在他害怕我們,就像害怕龍一樣!”

  “女士,這是什麼廢話?”我更加用力地喊道,霍拉斯卻違背我的意願,往後退了一步,我使勁拉韁繩才讓他穩住。“我不害怕龍。雖然魁瑞格很兇悍,但是我這輩子也面對過更加邪惡的東西。如果說我沒有早點殺死她,那是因為她非常狡猾,躲在那些高山的岩石裡面。你譴責我,女士,但是現在我們還聽得到魁瑞格的風聲嗎?有段時間,人們只知道她每個月至少都要攻擊一個村莊,但是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聽說過類似的事情了吧,小男孩都長成了大人。她知道被我盯住了,所以不敢出來,只躲在那些山裡。”

  我還在說話的時候,有個女人掀開她的破斗篷,一團泥土砸在霍拉斯的脖子上。我無法忍受,對霍拉斯說,我們得走。我們的使命,這些老娘兒們能知道什麼?我催他向前走,奇怪的是,他一動不動,我只好用馬刺踢他,他這才邁步。幸好那些黑色的人影在我們前面分開,我又一次抬眼去看遠方的山峰。想到那荒涼的高山,我的心沉了下來。我想,就算是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太婆陪著我,也比那刺骨的風好。但是,那些女人似乎是要提醒我,這樣的感受是錯誤的,竟然在我身後齊聲唱了起來,我感到有更多泥巴朝我們這兒飛。她們唱的是什麼呢?她們敢喊“懦夫”嗎?我真想轉過身去,發洩怒火,但及時忍住了。懦夫,懦夫。她們知道什麼?她們在場嗎?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們出發去面對魁瑞格,那時候她們在場嗎?那時候她們會說我是懦夫嗎,或者我們五個人中隨便哪一個?那是個偉大的任務,最後只有三個人回來了。任務完成之後,女士們,我幾乎都沒休息,不是又急忙趕到山谷邊,兌現了我對那位年輕姑娘的承諾嗎?

  厄德拉,她後來跟我說了她的名字。她不是什麼美人,穿的也是最簡單的衣服,但和我有時候夢到的另外那一位一樣,她臉上紅霞燦爛,讓我心動。我看見她在路邊,雙手拿著鋤頭。她剛剛才成為女人,身材嬌小柔弱。我要去完成那項艱難的任務,但是,看到這樣天真的人兒,獨自遊蕩,離我剛拋在身後的恐怖之地又那麼近,我無法從她身旁騎馬而過,不予理睬。

  “回來,姑娘,”我騎在公馬上向下喊道,那時候還沒有霍拉斯呢,連我自己都很年輕。“你這是犯了什麼傻,要往那邊走?這山谷裡正在打仗,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很清楚,先生,”她說,毫不膽怯地看著我。“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很快我就要到山谷裡去,加入戰鬥。”

  “你是受了精靈的蠱惑嗎,姑娘?我剛從穀底來,久經沙場的武士都害怕得嘔吐不止。我都不願意你從遠處聽到一丁點兒回聲。為什麼扛那麼大一個鋤頭呢?”

  “我認識一個撒克遜領主,就在下面的山谷裡,我全心全意祈禱,希望他沒死,希望上帝保護好他。他對我親愛的母親和姐妹們做了那樣的事情,我一定要他死在我手裡,我扛鋤頭就是為了這個。這把鋤頭能刨冬天早晨的凍土,同樣也能刨這個撒克遜人的骨頭。”

  這時候我只好下馬,抓住她的胳膊,雖然她想掙脫開。如果她今天還活著——厄德拉,她後來跟我說了她的名字——應該和你們的年紀差不多,女士們。她甚至有可能剛才就在你們當中,誰知道呢?不算了不起的美人,但和另外那位一樣,她的天真打動了我。“讓我去,先生!”她喊道。我回答說:“你不能進入山谷。站在邊上看一眼你都會暈倒。”“我不是懦夫,先生,”她喊道。“讓我去!”我們就那樣站在路邊,像兩個吵架的孩子,為了讓她安靜下來,我只好說:

  “姑娘,我不知道該怎麼打消你的念頭。但是,你想一想,你一個人去找那個人報仇,能有多大機會呢?如果我幫助你,你的機會就會增加很多倍。所以你要耐心一些,到蔭涼的地方坐一會兒。你看那邊,到那棵接骨木下麵坐著,等我回來。我去和四位戰友一起完成一項任務,很危險,但時間不會很長。如果我死了,你還能看到我再次從這裡經過,綁在這同一匹馬的馬鞍上,那你就知道,我無法履行我的承諾了。否則,我發誓一定會回來,我們一起下去,實現你復仇的夢想。耐心點,姑娘,我相信你的所求是正當的,既然這樣,上帝一定會讓這位領主活著,等我們去找他。”

  這是懦夫的話嗎,女士們,就在那天說的,就在我騎馬去對付魁瑞格那天?任務完成了,我知道自己僥倖活了下來——我們五個人,有兩個沒回來——便立即往回趕,雖然我很疲憊,我要回到山谷邊緣,回到那棵接骨木下,姑娘還在那兒等著,雙手抱著鋤頭。她跳了起來,再次看到她,又讓我心動。我又一次試圖說服她不要去,因為我害怕看到她進入山谷,她卻憤怒地說:“先生,難道你是騙人的?你不履行對我的承諾?”於是我把她放到馬鞍上——她拉著韁繩,懷裡還抱著鋤頭——我在前面步行,領著馬和姑娘往山谷裡走。她臉色變白了嗎,當我們剛聽到那喧鬧聲的時候?還是當我們在戰場週邊遇到被人緊緊追趕、走投無路的撒克遜人的時候?那些筋疲力盡的武士,從我們前面爬過,傷口的血一路灑在地上,她畏縮了嗎?她眼裡有淚花,我看見她的鋤頭在抖動,但她沒有扭過頭去。她的眼睛忙個不停,在血淋淋的戰場上前後左右搜索。然後我自己上了馬,把她放在我身前,好像她是只溫馴的羊羔一樣,我們一起騎馬進了戰場最深處。那時候我有過怯懦之色嗎?我揮舞著劍,用盾牌遮擋她,騎著馬東奔西突,直到最後兩人都摔在泥漿裡?她馬上站起身來,找回了鋤頭,開始在一堆堆殘肢斷臂之間辟出一條路來。我們耳裡全是奇怪的叫喊聲,但她似乎沒有聽到,就像一位信奉基督教的正經好姑娘,只管自己走路,不理會粗俗男人們的下流叫喊。我那時候年輕,腳下靈活,拿著劍在她周圍跑來跑去,砍倒所有想傷害她的人,用盾牌遮擋不時飛過來的箭。最後,她終於看到了她要找的人,然而,我們好像漂浮在驚濤駭浪中一樣,雖然島嶼就在眼前,卻總被浪推開,無法靠近。我們兩人那天就是這樣。我戰鬥著、砍殺著,保護著她,但是過了很久我們才來到那人跟前,而且有三個人專門守衛著他。我把盾牌交給那姑娘,說:“擋好自己,他就快是你的了。”我以一對三,也知道他們都是本領很高的武士,但我還是一個一個打敗了他們,最後我直接面對她恨之入骨的那位撒克遜領主。他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走,腿上全是血,但我能看出來,他不是武士,我把他打倒,他躺在地上喘著氣,腿已經沒用了,眼睛充滿仇恨地瞪著天空。這時候她來了,站到他跟前,盾牌丟在一邊,她的眼神讓我脊背發涼,超過那可怕戰場上的一切。然後她的鋤頭下來了,不是掄起胳膊甩下來,而是輕輕地鋤一下,接著是第二下,好像她是在地裡刨莊稼一樣。我看不下去,喊道:“了結了吧,姑娘,要不我自己來啦!”她說:“別管我了,先生。我謝謝你幫忙,但現在結束了。”“才結束一半呢,姑娘,”我喊道,“我還要讓你安全地離開山谷。”但她不再聽我說話,又去做她那可怕的事。我本來會繼續爭辯下去,可就在這時候,他從人群中出來了。我說的是埃克索閣下,這是他現在的身份,那天他當然更年輕,但那時候他就有一副智慧的樣子,我一看到他,好像戰場的喧鬧立即退去,成了我們周圍低低的背景聲音一樣。

  “為什麼毫不遮擋地站著呢,先生?”我對他說。“劍還在鞘裡?至少從地上撿個盾牌吧,把自己遮起來。”

  但他目光悠遠,仿佛在一個花香撲鼻的清晨,站在雛菊盛開的草地上。“如果上帝決定引一支箭到這邊來,”他說,“我也不會去攔。高文爵士,很高興看到你平安無事。你是剛到嗎,還是一開始就在這兒?”

  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倆是在夏季集市上聊天一樣,我不得不又一次喊道:“遮擋一下,先生!戰場上還有很多敵人。”他仍舊像看風景一樣,我想起了他的問題,說道:“戰鬥開始的時候我就在,後來亞瑟選了我和其他四個人去完成一項有重要意義的任務。我剛剛才回來。”

  這話總算引起了他的注意。“有重要意義的任務?順利嗎?”

  “傷心的是,我們失去了兩位戰友,但任務完成了,梅林很滿意。”

  “梅林閣下,”他說。“那個老人家也許是智者,但他讓我不寒而慄。”然後他又看了看周圍,說道,“很遺憾你失去了朋友。今天,將會有更多的人離去。”

  “但勝利肯定屬於我們,”我說。“這些該死的撒克遜人。為什麼要這樣繼續打下去呢?只有死神才會感謝他們拼命。”

  “我相信,他們這樣做,完全是因為對我們的憤怒和仇恨,”他說。“因為這時候他們肯定已經獲得了消息,知道我們對留在他們村子裡的那些無辜的人做過什麼。我自己剛從那兒回來,那些撒克遜士兵怎麼可能不知道這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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