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被掩埋的巨人 | 上頁 下頁
四四


  §第三部

  §高文的第一次浮想

  那些討厭的寡婦。上帝把她們放在我面前,放在這山路上,有什麼用意呢?他想考驗我的謙卑嗎?他看著我救了那對柔弱的夫妻,還有那個受傷的男孩,看著我殺死一條魔鬼一樣的狗,在沾滿露水的樹葉上還沒睡到一個小時,又要起身,牽掛著我還沒有完成的任務,我和霍拉斯又要出發,不是下山找個遮風擋雨的村子,而是又要在灰色的天空下,走一條陡峭的山路,難道這一切還不夠嗎?但是,他還是讓那些寡婦擋著我的路,毫無疑問,我做得也不錯,客客氣氣地跟她們說話。她們說了些侮辱人的蠢話,用土塊砸霍拉斯的後腿——好像霍拉斯會驚慌失措,難看地撒腿亂跑一樣——我呢,幾乎都沒有回頭看她們,而是對著霍拉斯的耳朵說話,提醒他我們必須承受這樣的考驗,因為在那遙遠的山巔,在風暴雲聚集的地方,還有一場更嚴峻的考驗等著我們。而且,那些衣衫破爛、飽經風霜的婦人,以前也都是清純的少女,有些容貌美麗、舉止優雅,或者至少清新活潑——在男人眼裡,這一點並不遜于美麗與優雅。她不也是這樣嗎?我有時候會想起她來,在抑鬱的秋天,眼前大地一望無垠,空闊、孤寂,騎馬一天都走不到頭。她不是什麼美人,但我覺得夠讓人歡喜了。我只看過她一眼,年輕的時候,我那時候跟她說過話沒有呢?可她有時候會回到我腦海裡,我相信我睡覺的時候她也來過,因為我一覺醒來,夢境漸漸遠去,我卻常常還有一種神秘的滿足感。

  今天早上霍拉斯把我喊醒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醒來還感到快樂。我累了一晚上,就睡在樹林裡鬆軟的地上,霍拉斯踩踏著地面,要把我喊醒。他很清楚,我已經沒有以前的精力啦,折騰了一個晚上,睡一個小時就爬起來繼續趕路,對我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看到太陽已經高掛在陰涼的樹林上方,他就不能讓我繼續睡覺了。他不停地踏腳,最後我只好起來,鎖子甲都喀喀作響,好像不願意。我越來越討厭這盔甲了。它真的幫我擋過什麼嗎?最多少受一兩次小傷而已。我身體一直健康,要感謝的是這把劍,不是盔甲。我站起身,觀察周圍的樹葉。夏天還沒過去,怎麼落了這麼多呢?這些樹為我們遮風擋雨,難道生病了嗎?一縷陽光從高高的枝葉間穿透下來,落在霍拉斯的鼻子上,我看著他鼻子晃來晃去,好像那縷光是只蒼蠅,飛下來要折磨他。他晚上過得也不好,一直聽著周圍樹林裡的聲音,心裡擔心他的騎士不知道上哪兒冒險去了。他那麼早叫醒我,我有點不開心,但我還是走過去,雙手輕輕抱住他的脖子,把頭貼在他的鬃毛上歇了一會兒。他這個主人心狠著呢,這我知道。我知道他累了,可還是逼他繼續走;他什麼錯誤也沒犯,可我還要罵他。還有這一大堆鐵傢伙,我穿著累,他馱著也累。我們還要一起走多久呢?我輕輕拍著他,說:“我們很快就能找到一個友好的村子,你就能吃頓早餐,比你剛才吃的好。”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相信維斯坦閣下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但是,我們沒走多少路,還沒出樹林呢,就碰上了那名衣衫破爛的僧侶,鞋子都破了,在我們前面匆匆忙忙趕往佈雷納斯爵爺的營地,他還能告訴我們什麼消息呢,無非是維斯坦閣下逃出了修道院,晚上來抓他的人都死了,很多都成了焦黑的骨頭。真是個人物啊!奇怪的是,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裡很高興,儘管我原以為不必完成的那項艱巨任務,現在又要去完成了。所以,我和霍拉斯也不去想什麼乾草、烤肉和友好的夥伴啦,現在又在這兒爬山。謝天謝地,至少我們離那該死的修道院越來越遠。沒錯,那些僧侶和令人憎惡的佈雷納斯沒殺死維斯坦閣下,我心裡感到欣慰。但是,他可真是個人物啊!每天他手上流的血,都要讓塞文河氾濫啦!那個穿著破爛的僧侶說,他受傷了,但誰能指望像維斯坦閣下這樣的人物會輕易倒下來,說死就死呢?讓那個男孩愛德溫就那樣跑走,我真傻啊,現在,誰敢說他們兩人會找不到對方呢?真傻,可我當時很累,而且,也沒想到維斯坦閣下竟能逃掉。真是個人物啊!他要是生在我們那個年代,雖然是個撒克遜人,也能贏得亞瑟的讚賞。我們當中最優秀的,也不願意與他正面為敵。不過,昨天他和佈雷納斯的士兵戰鬥時,我發現他左側也許有個小小的弱點。或者是他當時賣了個破綻?如果再看他戰鬥一次,我就能搞清楚。不過他仍舊是個本領很高的武士,也只有亞瑟王的騎士才能看出問題來。看他戰鬥的時候,我的確是這麼想的,我對自己說,你看那兒,左側有個小小的弱點。聰明的對手可以利用。但是,我們哪個會不尊重他呢?

  可這些討厭的寡婦,她們怎麼跑到我們的路上了呢?我們這一天難道還不夠忙嗎?耐心還沒有耗盡?我們到下一個山頂停一下吧,上坡的時候我對霍拉斯說。我們要停一下,休息一會兒,雖然天上起了烏雲,可能有風暴。如果沒樹,我也要在那矮石楠上坐下來,我們還是要休息休息。可等路平坦下來,我們看到了什麼呢?一群大鳥蹲在石頭上,都一起飛起來,不是飛到越來越暗的天空,而是朝我們飛。後來我才看明白,那不是鳥,而是一幫上了年紀的女人,披著大斗篷,聚到我們面前的路上。

  為什麼要在這麼個荒涼的地方聚會?沒有石頭堆,沒有乾枯的井,什麼標記也沒有。沒有一棵小樹,沒有一片灌木叢,不能給行路的人遮太陽擋雨。只有她們從上面起身的那些白石頭,嵌在路兩邊的土裡。我們要確定一下,我對霍拉斯說,我們要確定一下,我老眼昏花,有沒有看錯,是不是土匪朝我們撲過來了。但是,沒有必要拔劍——劍刃上還有那只惡魔狗的黏液的氣味,儘管睡覺前我把劍深深插在地裡——因為她們肯定是上了年紀的女人,不過,如果有一兩面盾牌抵擋一下,倒是很不錯的。女士們——霍拉斯,既然我們終於甩開了她們,就稱她們為女士吧,她們不也值得同情嗎?我們不要稱她們為潑婦吧,雖然她們極不禮貌,讓人真想這麼稱呼。讓我們再提醒一下自己,至少她們中的有些曾經容貌美麗、舉止優雅。

  “他來啦,”其中一個喊道,“那個假騎士!”我走近的時候,其他人也跟著喊起來,本來我們可以從她們當中直接走過去,但我可不是一遇到逆境就躲開的那種人。於是我讓霍拉斯停下來,就在她們當中,但我的眼睛卻凝視著下一座山峰,好像在打量那聚集的雲一樣。她們的破衣服在我們身邊扇動,我能感覺到她們的叫喊聲撲面而來,這時候我才從馬上低頭看著她們。有十五個嗎?二十?有人伸手去碰霍拉斯的肚腹,我低聲讓他不要煩躁。然後我挺直身體,說道,“女士們,如果我們要說話,你們就必須停止叫嚷!”聽到這話,她們安靜下來,但她們的目光仍然很憤怒。我說:“你們想要怎麼樣,女士們?為什麼要這樣攔住我?”一個女人喊道:“我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愚蠢的騎士,膽小如鼠,不敢完成交給你的任務。”另一個說,“如果你很早以前就完成了上帝交給你的任務,我們這時候還會痛苦地到處流浪嗎?”又有一個說,“他害怕他的職責!你們看他的臉色。他害怕他的職責!”

  我強忍住怒火,要求她們解釋。有一個比其他人稍微禮貌一點兒,她走上前來。“原諒我們,騎士。我們在這天空下流浪很多天了,看到你大膽地騎著馬往我們這邊走,我們就忍不住要你聽聽我們的悲痛。”

  “夫人,”我對她說,“也許我看起來年老體弱。但我仍然是偉大的亞瑟的騎士。如果你們告訴我有什麼麻煩,我將很高興盡力幫助。”

  讓我疑惑不解的是,那些女人——包括那個懂禮貌的——都諷刺地大笑起來,然後一個聲音說:“你要是很早以前履行了職責,殺死了母龍,那我們就不必這麼痛苦地流浪啦。”

  這讓我震驚,我喊道:“你們知道什麼?魁瑞格,你們知道什麼?”但我及時意識到,必須克制。於是我平靜地說:“請解釋一下,女士們,是什麼迫使你們在路上流浪?”人群後面有個乾澀的聲音說,“你問我們為什麼流浪,騎士,我很高興跟你說說。那個船夫問我問題,我的愛人已經在船裡了,正伸手扶我上船呢,可這時候我發現,我最寶貴的記憶都被奪走了。當時我不知道,但現在我知道了,偷走我記憶的賊,就是魁瑞格的呼吸,你很久以前就該殺死她。”

  “這你怎麼知道呢,夫人?”我質問道。我沒法隱藏內心的驚恐。這樣一個流浪者,怎麼可能知道如此嚴守的秘密呢?那個禮貌的女人奇怪地笑了笑,說道:“我們是寡婦,騎士。現在能瞞住我們的事情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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