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被掩埋的巨人 | 上頁 下頁


  高個子男人終於轉過身來,面對著大家。“朋友們,”他說,“剛才看你們進來,我也很吃驚,但現在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得出來,你們是好人,所以我請求你們,在等待風暴過去的時候,聽聽我的困難。我是個普通的船夫,把旅人渡過洶湧的水域。這工作幹活時間長,如果等候的人多,我就沒什麼覺睡,每扳一下槳,胳膊就疼,但這些我都不在意。無論颳風下雨,還是日頭毒辣,我都要幹活。但我勁頭還算足,我可以盼著休息的日子。因為我們有幾個船夫,每人都能輪流休息,不過每一輪要幹好幾個星期。休息的日子裡,我們每個人都有特別的地方要去,朋友們,這兒就是我的地方。我曾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在這幢宅子裡長大。宅子和以前不一樣了,但對我來說,這兒有寶貴的記憶,我到這兒來,只求能夠安安靜靜地享受我的記憶。現在請你們評評理。每次我一來,不到一個小時,這位老婦人就會從拱門裡走進來。她坐好之後,就開始奚落我,沒日沒夜,一刻不停。她沒有依據地狠心指責我;在黑暗的掩蓋下,用最可怕的語言詛咒我。她不肯給我片刻的安寧。有時候,你們也看到了,她會帶來一隻兔子,或者其他小動物,就為了殺掉,用血玷污這個寶貴的地方。我想盡了辦法勸說她離開,但是,無論上帝賜予了她的靈魂多少憐憫心,她都置之不理。她不走,也不停止對我的奚落。現在多虧了你們突然進來,才讓她暫停了對我的煩擾。不久我就要回去了,到河上開始幾個星期的勞動。朋友們,我請求你們,想點辦法讓她走吧。勸勸她,這樣做是對神不敬。你們是從外面來的,也許能影響她。”

  船夫說完後,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埃克索後來記得,當時他隱隱有回答的衝動,但同時又覺得這個人是在夢裡跟自己說話,沒有真正的義務要回答他。比特麗絲似乎也不覺得必須回答,因為她眼睛還盯著老婦人,這時候老婦人已經把刀從兔子咽喉上拿開,用刀刃的邊緣撫摸著兔子的毛,那樣子幾乎充滿愛意。最後比特麗絲說話了。

  “我請求您,夫人,讓我丈夫幫您殺死兔子吧。在這樣的地方,沒有必要流血,又沒有盆接住。那會給這位誠實的船夫帶來厄運,還有您自己,以及到這兒來休息的所有過路人。把刀收起來吧,換個地方仁慈地殺死這只兔子也就是了。他是個賣力的船夫,您這樣戲弄他有什麼好處呢?”

  “公主,我們還是先不要急著跟這位女士說重話,”埃克索輕聲說道。“我們還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這位船夫似乎很誠實,可話又說回來,這位女士到這兒來這麼做,可能也有正當理由。”

  “先生,您說的太對了,”老婦人說。“我這輩子也沒多少日子了,這樣打發有什麼趣味嗎?我倒寧願走得遠遠的,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正是因為這個船夫,我才和丈夫分開。先生,我丈夫可是個明智、謹慎的人,那次旅行,我們計畫了很久,多少年都談著它、夢著它。最後總算做好了準備,需要的東西都備齊了,我們上了路,幾天後找到了那個海灣,渡過去就到了島上。我們等著船夫,不久就看到了他的船。真是走黴運啊,來的就是那個人。你看看他個子多高。他站在船上,手裡拿著長槳,背後就是天空,就像演戲的人踩高蹺一樣。我和丈夫站在石頭上,他來到跟前,把船系好。他騙了我們,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他是怎麼做到的。我們太信任他了。島近在眼前,這個船夫帶走了我丈夫,卻把我丟在岸上等著,我們在一起四十多年啊,幾乎沒分開過一天。我不明白他怎麼能騙住我們。他的聲音可能讓我們進入了夢境,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就劃著船,帶走了我丈夫,我還在岸上。可那時候,我還不相信。誰會想到這個船夫如此狠心呢?所以,我就等著。我心裡想,可能是船一次只能載一名客人,那天水有些急,天空幾乎和今天一樣暗。我站在石頭上,看著船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一個點。我還在等著,不久那個點變大了,船朝我這邊來了。很快我就看到了船夫,腦袋光滑得像鵝卵石一樣,船上沒有客人。我想這次該輪到我了,很快我就能和心愛的丈夫在一起。可是,他來到我等待的地方,把繩子系到樁上,然後搖著頭,拒絕讓我渡過去。我又講道理,又哭又喊,可他都不聽。反而呢——真是狠心啊——反而給我一隻兔子,說是在島邊的陷阱裡抓到的。他想,我第一次一個人過夜,兔子帶給我當晚餐倒不錯。然後他看看沒別人要坐船,就開船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岸上哭,手裡還拿著他那該死的兔子。隨後我放開兔子,讓它跑到石楠地裡——跟你們說,那天晚上我可沒胃口吃東西,後來很多個晚上都一樣。我每次來,也帶個小禮物,就是這個原因。帶個兔子煮給他吃,感謝他那天的好心。”

  “那只兔子本來是給我自己當晚餐的,”船夫的聲音從房間那邊傳來。“我同情她,才給了她。就是好心幫個忙。”

  “先生,你們的事情我們都不知道,”比特麗絲說。“但是,騙這位女士,把她丟在岸上,聽起來的確很殘酷。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呢?”

  “我好心的女士,這位老太太說的,可不是一般的島。這麼多年來,我們這些船夫渡了好多人過去,現在島上的田地樹林裡該有幾百人了吧。可那是個奇怪的地方,人一到島上,就只能孤單地在草地上、樹林裡行走,看不見其他人。偶爾,如果晚上有月亮,或者風暴即將來臨,也許能感覺到其他人的存在。但大多日子裡,對每個旅行者來說,他都是島上唯一的居民。我倒願意把這位太太渡過去,可等她明白不能和丈夫在一起,她就說不願意孤單地過,所以不上島了。我聽從了她的決定——我必須這麼做啊——讓她自己走了。兔子呢,我說過,只是好心才給她的。你們看看,她是怎麼答謝的。”

  “這個船夫嘴巴會講,”老婦人說。“你們是外面來的,可他還是敢騙你們。他會讓你們相信,島上每個人都是孤魂野鬼,可實際上不是這樣。我和丈夫很多年做夢都想去的,難道會是那種地方?實際情況是,很多夫妻都被允許渡海,到島上一起生活。很多人手挽著手,在樹林裡和安靜的沙灘上散步。我和丈夫知道。我們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兩位好心人啊,你們在記憶裡找一找,現在就能想起來,我說的是真的。在岸邊等的時候,我們哪裡知道,划船過來的,竟會是一個這麼殘酷的船夫。”

  “她說的話,只有一部分是真的,”船夫說。“偶爾會有一對夫婦,獲得允許一起上島,但這種情況很少。需要兩人之間,有罕見的深愛緊緊相連。偶爾會有,這我不否認,所以如果遇到夫妻,甚至是還沒有結婚的情人,要我們渡過去,我們就有責任仔細盤問他們。判斷兩人之間的愛是不是深到可以一起過去,這是我們的責任。這位女士不願意承認,但她和她丈夫之間的愛就是太弱了。讓她先捫心自問,然後再來說我那天的判斷對不對。”

  “夫人,”比特麗絲說。“您怎麼說?”

  老婦人不說話。她低著頭,氣呼呼地繼續用刀摩擦著兔子的皮毛。

  “夫人,”埃克索說,“雨一停,我們就要上路啦。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呢?我們很願意和您一起走一段路。我們可以聊聊天,您想談什麼就談什麼。讓這位好心的船夫待在這兒,安安靜靜享受一下吧,趁房子還沒有全部倒塌。這樣坐著,有什麼好處呢?如果您願意,在我們分手之前,我可以乾乾淨淨地把兔子殺了。您看怎麼樣?”

  老婦人沒回答,也沒有表示她聽到了埃克索的話。過了一會兒,她慢慢站起身來,兔子緊緊抓在胸前,邁步朝房間坍塌的那一邊走過去,她個子很矮,斗篷在地上拖著。屋頂上有水濺落在她身上,可她似乎並不在意。她走到房間遠端,望瞭望外面的雨和侵入房間地面的野草,然後慢慢彎下腰,把兔子放在腳下。兔子一開始沒有動,可能是因為害怕身體僵硬了,然後便沒入了草叢裡。

  老婦人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轉身的時候,她似乎在看著船夫——她眼睛深陷得厲害,所以很難確定是不是看他——然後說道:“這兩位陌生人讓我沒了胃口。但是,胃口會回來的,我肯定。”

  說完,她提起斗篷的邊,緩緩踏入草叢,就像慢慢走進水坑一樣。雨打在她身上,她把斗篷的帽子又往上拉了拉,然後邁步走進了蕁麻叢。

  “再等一會兒,我們和您一起走,”埃克索在她身後喊道。但他感覺到比特麗絲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聽她低聲說道:“別管她的閒事,埃克索。讓她走吧。”

  稍後,埃克索走到老婦人邁步出去的地方,心裡還有點兒期待在什麼地方看到她,也許被灌木叢擋住了,沒法繼續走。但他沒看到她的蹤跡。

  “謝謝啦,朋友們,”船夫在她身後說。“至少今天我也許可以安靜一會兒,想想我小時候的事兒。”

  “我們馬上也會走開啦,船夫,”埃克索說。“雨停下來就走。”

  “不要急,朋友們。你們講了公道話,我很感謝。”

  埃克索繼續盯著外面的雨。他聽見妻子在身後說:“先生,這以前肯定是個氣派的宅子吧。”

  “噢,是的,好心的女士。小的時候,我可不知道宅子有多氣派,因為我沒見過別的地方。有漂亮的畫和珠寶,還有智慧而善良的僕人。那邊過去,還有個宴會大廳呢。”

  “先生,看到現在這幅光景,心裡不好受吧。”

  “房子還在這兒,我就很感激,好心的女士。這房子經歷過戰爭年月,差不多的宅子,很多都燒掉了,現在不過是一兩個土堆而已,上面長滿了野草和石楠。”

  這時埃克索聽到比特麗絲在身後走了過來,感覺到她一隻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怎麼啦,埃克索?”她低聲問道。“你有心事,我看得出來。”

  “沒什麼,公主。就是這兒的廢墟而已。有一下子好像是我在這兒回憶往事一樣。”

  “什麼樣的往事呢,埃克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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