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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火燒島(2)


  盧修一先生,這位法國巴黎大學博士,那時候正在臺北東吳大學當政治系主任,他如果依附國民黨的話,可以預測到他的前程既平坦而又光明。可是,他卻於我出獄後不久被捕,特別優待,只判感化三年。有一次,我去土城「生教所」集中營監獄,盧修一在背後突然大叫我的名字。這一聲大叫,使我開始認知臺灣獨立運動,並不只是少數失意政客的發洩,而是一種理念。盧修一後來當選立法委員,他的妻子陳郁秀是師範大學的音樂教授。

  另外一位綽號叫「兄弟」的林震廷先生,他是一個沉冤海底的人物,現在已經很少人記得劉自然案件了。韓戰發生後,美軍根據《中美協防條約》,進駐臺灣,使國民黨政權死裡逃生,獲得強大的支持力量,臺灣人民本應該感謝美軍的,然而,任何國家的士兵都有壞胚。一九五七年,住在陽明山的美國軍事顧問團軍士雷諾,把當地居民劉自然兩槍擊斃,宣稱劉自然偷看他太太洗澡,甚至在他開了一槍把劉自然擊中倒地後,劉自然仍爬起來,手拿木棒,企圖進屋行兇。

  這個離奇的故事,激起民族情緒的反彈,爆發反美運動。在大家還沒有弄清事情真相以前,就包圍美國駐華大使館,毆打美國官員和踐踏美國國旗。第二天,國民政府開始逮捕群眾,一一判罪,刑期最高的只有六個月,而且宣佈全案就這幾個人被捕。當時著名的專欄作家鳳兮還特別寫文章讚揚政府明智,我也深信在這件涉外案中,政府絕不至於說謊。想不到,被囚火燒島後,卻發現了「兄弟」。他被逮時是《聯合報》的記者,特務們在包圍美國駐華大使館人群的照片中,查出了他,判他無期徒刑。任何媒體都沒有透露片紙隻字,在他整個的服刑期間,一直擔任外役,上自監獄長,下至政戰幹事的升等考試、升官考試、年終考試,以及讀訓心得(讀蔣中正的訓詞),都請「兄弟」代為執筆,而且全部奏效,他們也會買一點衛生紙或牙膏作為回報。很多忠貞官員竟然是政治犯一手造就的,是一個有趣的現象。

  在難友中,有兩位黃姓好友,一黃是黃恒正先生,他有極度嚴重的神經衰弱症,翻動紙張的聲音,都使他驚醒和徹夜不能入眠。他和我被囚在一個押房,相鄰而臥。黃恒正藏有反動書籍,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他思想纖細,我慣於枕上看書,否則就睡不著覺,但是翻書的聲音,卻使他難以合眼,他要求我不要看書,我接受了,於是他為我做了項龐大工程作為回報,就是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把我寫的《中國人史綱》原稿重抄到練習簿上,以備將來出獄時,正本被查抄撕碎,囚室裡還留有一份。黃恒正獲得自由後,不久結婚,大家為他得來不易的幸福日子,充滿祝賀,卻發現他得了癌症,住進馬偕醫院,我曾去看他,他已骨瘦如柴,逝世後,他的妻子黃照美女士,被遠流出版公司董事長王榮文聘作職員,同事都稱她「黃姐」,在那個白色恐怖時代,這義舉有相當危險性。

  另外一黃,是位人道主義者,宜蘭縣羅東鎮的黃英武先生,臺灣大學畢業後,在羅東中學任教,對資本主義所造成的各種不可原諒的罪惡深為痛恨,自然而然的傾向社會主義。終於一件可怕的事發生在他身上,那時候,蔣中正署名的《蘇俄在中國》一書,正被各級學校奉為經典,大家對蔣中正一開始就洞燭共產黨的奸詐,無不嘆服有加。可是,有一天,黃英武在臺北牯嶺街舊書攤上閒逛,發現一本一九二七年蔣中正著的小冊子,宣揚國民黨的三大政策之一——聯俄容共,對蘇共和中共讚揚得無以復加。這使黃英武大為震驚,於是買了回來,在學校公開傳閱,全校師生也大為震驚。結果可想而知,黃英武被捕,判刑十二年。他是一個非常堅強而有理念的高級知識份子,從不動搖,也不悲觀,獄中曾寫了數十封以上的家書,教導他的侄弟輩如何立身持家。他出獄後,跟沈月桃女士結婚,經營油漆生意,不改誠懇敦厚的書生氣質,使他的經營備感艱難。

  施明德先生,最初被囚禁在第六區——重犯區的政治犯之一,他的身體一直不好,有時被送到病房,有時又被送還押房。原配妻子陳麗珠女士是一位傳奇的女性,父親經商,施明德當時在炮兵學校讀書,因主張臺灣獨立而被捕,並被判刑。他的妻子曾用巨額金錢,把他保釋在外,還生了一個女兒。本來這件案子可以不了了之,但施明德的堅強性格,使他無法放棄他的理念,於是,重新被捕。就在六區押房,一天晚上,他腹痛如絞,大聲號叫,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到台東八〇四野戰醫院,診察出是急性胃出血,稍遲即行穿孔,於是立即開刀。這次救施明德一命的,是當時的監獄長鄭顯亞,鄭顯亞派車把施明德送到飛機場,強行拉下兩位乘客,當時大家對軍人還有點畏懼,沒有人敢表示異議。施明德開刀後,身懷重傷,特務人員卻把他一隻手銬在病床上。陳麗珠去看他,發信到各機關各媒體請願,聲稱她要到總統府前面自焚,以致八〇四醫院的醫師們都深深感動,對施明德說:「你的行為我們不能苟同,但你妻子對你這番十年如一日的營救,有情有義,世間少有。」

  然而,人生的變數太多,今天的盟誓,不能保證明天履行。一九七五年,政府特赦全國囚犯,施明德和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最親密的戰友莊寬裕先生,一同由無期徒刑減為十五年有期徒刑,因為莊寬裕先施明德被捕,所以,莊寬裕也先施明德釋放,生死不渝的情誼,使施明德向他托妻付女,於是事情急轉直下,即令想像力再豐富的小說家,也寫不出稍後使人不能想像的情節,施太太竟然拋棄了已經為他付出十四年的犧牲,再等半年就要被她營救出來的丈夫,而愛上了丈夫最要好的朋友。等到施明德出獄,所預期的妻子奔向丈夫相擁而泣,幼女抱著父母大腿也痛哭失聲的感人場面,沒有發生,迎接施明德的卻是令人錯愕的消息,這是一個嚴峻的考驗,脆弱的人真可能剎那間神經錯亂。幸而,施明德十分堅強,他不久和充滿政治理想而敢於行動的美籍愛爾蘭裔的愛玲達結婚。

  陳映真先生,政治犯中少數的小說家之一,他以《將軍族》一書聞名文壇,軍法處判他有期徒刑十二年。這十二年對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來說,不但不足以使他氣餒,反而促使他更為獻身。陳映真是中國共產黨最熱烈的崇拜者,既激情而又浪漫。一九七八年,臺北《讀書人雜誌》社長陳銘磻先生設宴招待陳映真夫婦和我們夫婦,想聽一下政治犯監獄生活情形。陳映真首先發言,他說:「我們坐牢的朋友,一個個都有高水準政治素養,相親相愛,互相扶持,沮喪時,大家唱歌鼓舞士氣,都是親密的夥伴。」

  這段話引起在座年輕朋友們欽敬的眼光,只香華大為驚愕,因為她從我這裡聽到的是,難友們往往各有各的政治信仰,壁壘分明,甚至互不交談,互相敵視。而有的所謂政治犯,更根本和政治無關。一位難友原關在流氓職訓隊,受不了那裡的折磨,聽說政治犯監獄比較自由,就喊了一句「共產黨萬歲」,被判五年徒刑,送到火燒島政治監獄後,吃飯時都怒目插腰,立刻成為一霸。這一切跟陳映真所講的完全兩碼子事,但陳映真講時,卻是那樣的誠懇溫馨,彷佛一篇動人的革命小說。九〇年代,陳映真一批朋友代表設于臺北的「中國統一聯盟」前往大陸訪問,北京曾隆重的把他們招待到國家元首級貴賓行館的釣魚臺,受到最高禮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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