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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火燒島(1)


  火燒島,這個使人毛骨悚然的名字,位於臺灣東南海域。世界許多國家好像都有一個毛病,恐怖時期的政府,總是在它的領海上找一個孤島,囚禁重要人犯,法國就有一個魔鬼島,南非也有一個羅本島。日本佔領臺灣時,就把火燒島當作囚禁反日份子的天然監獄,臺灣回歸祖國以後,國民政府把火燒島改名為綠島,但它的任務並沒有改,五〇、六〇年代,島上的政治犯有萬名之多,那時候的火燒島,只有稀疏的不到十個村落。政治犯被送到島上後,自己動手先築起圍牆,然後,再在中間築起鐵絲網,掛起「新生訓練總隊」招牌,男政治犯和女政治犯被鐵絲網遙遙隔開,他們各自搭蓋自己的草屋宿舍。就在那四周全是驚濤駭浪的孤島上,一到夏夜,魚腥撲鼻,但每當有月光的夜晚,一抹朦朧,有濃厚悽愴的浪漫情調。據說曾經有男女政治犯遙遙相望,不能對話。一位元出身音樂教師的政治犯和一位元音樂系女學生的政治犯,隔著鐵絲網,一有機會,就站在那裡癡癡凝望,後來教師為她寫下曲譜,借著歌聲,向她唱出悽愴的心情,這首歌曲曾經流行全島,那就是有名的《綠島小夜曲》:

  這綠島像一隻船 在月夜裡搖呀搖
  姑娘喲 你也在我的心海裡飄呀飄
  讓我的歌聲隨那微風 吹開了你的窗簾
  讓我的衷情隨那流水 不斷地向你傾訴
  椰子樹的長影 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 更照亮了我的心
  這綠島的夜已經那樣沉寂
  姑娘喲 你為什麼還是默默無語

  ◇

  在那個白色恐怖的時代,作者是誰,贈與的物件又是誰,自不敢露面,也都無法查考。不過每當這首歌聲響起的時候,就使人想起那個不平凡的故事,和臺灣經歷過的悲情命運。

  當我們這群政治犯在火燒島上岸的時候,火燒島已不再那麼荒涼,車隊穿過山間小徑,向監獄進發,連綿不斷的丘陵上,滿布著全副武裝崗哨。最後,我們在一個全新建築「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門前停下,然後分批被驅入押房。

  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的囚房,是一個二層樓建築的小型五角形大廈,共分為十個區,每區有十個、八個押房不等。就在這裡,我度過整整五年。

  我們被帶入押房時,監獄官下令政治犯交出身上所有的香煙。在外役工作區的人,無論圖書室、洗衣工廠,或縫紉工廠,都准許吸煙,後來在登陸艇上,透過憲兵充滿了同情的手,大家身上多少都有幾支香煙。這時候,監獄長宣佈說:「不管你們過去受到什麼優待,本監獄絕對不許囚犯吸煙。」

  不准吸煙,對不吸煙的人沒有絲毫影響,但對有煙癮的人來說,簡直是一個嚴重打擊。十五年後,蔣家班威權政治崩盤,所有監獄才解除了這個無聊的禁令,並沒有聽說哪一個囚犯利用打火機或火柴自殺或殺人縱火。官員們所以禁止囚犯吸煙,只是展示他威權的一種手段,目的是國民黨青年守則外加的第十三條:「整人為快樂之本。」事實上,綠島感訓監獄從開始那一天,一直到結束,政治犯沒有一天斷過香煙。

  第二天,押房門忽然打開,一個水電班長,大踏腳步走進來,用他的手扳頭敲了兩下廁所龍頭,等開門的戒護班長離開後,他轉頭過來,低低問一聲:「那位是柏楊先生?」

  我應聲答應,那班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封我入獄前回給讀者們的賀年卡,他說:「我是你的讀者,名叫郭英,我這裡先給你一包煙,吸完以後,就報告看守說:『抽水馬桶壞了。』我就會帶煙來。」

  我入獄前一直保持每天四包煙的習慣,郭英當然無法供應,可是,一下子竟然有香煙的來源,使我在監獄裡的地位大為提高。

  政治犯監獄,是出懦夫的地方,也是出勇士的地方;是出呆子的地方,也是出智者的地方;是出瘋人的地方,也是出英雄的地方;是出廢鐵的地方,也是出金鋼的地方。一個人的內在品質和基本教養,坐牢的時候,會毫無遮攔的呈現出來。

  在牢房裡結識的朋友有幾十個之多,最傳奇的就是臺北《大華晚報》董事長兼中國廣播公司副總經理李荊蓀先生。當我鋃鐺入獄的時候,李荊蓀主張立刻開除正在中廣公司當職員的倪明華,一年後,李荊蓀也鋃鐺入獄。他當初劃清界線的行動,反而被指為「偽裝忠貞,以便使自己擠入領導中心的伎倆」,他的案子是件一手遮天、明目張膽的冤獄。當時,周至柔和蔣經國激烈的爭奪行政院長高位,李荊蓀是周至柔的智囊之一,迅速發展出一種不可抵擋的形勢。蔣經國最後只好釜底抽薪,使用雷震模式,先教一個人自認是共產黨,然後再一口咬定李荊蓀是他的同志,就萬事妥當。雷震被控以知情不報,判處徒刑十年,李荊蓀則以加入叛亂組織,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蔣經國不久躍上行政院長寶座,周至柔從此噤若寒蟬,抑鬱以終。李荊蓀是一位智慧型高級知識份子,在牢房中受所有政治犯的尊敬,我們不久就成為最契合的夥伴。十年後,李荊蓀被送到臺北土城「生教所」集中營監獄,度過殘餘的刑期時,蔣經國準備對他特赦,條件是要他寫一封悔過書,他微笑的拒絕。他說:「判十五年,就坐十五年!」

  李荊蓀整整坐滿十五年,不差一天。出獄後,《中國時報》約他執筆寫短評,就在寫字臺上,突然心肌梗塞,溘然去世。出殯的時候,一批難友齊集善導寺靈堂,向司儀要求一個公祭的時間,治喪委員會總幹事一口拒絕,不知道從那裡來的衝動,我在吊客群中一跳而起,大喝一聲:「火燒島的難友,到前面來!」

  在大家愕然中,徐瑛、盧修一等十幾個人擠到前面,我高聲朗誦出臨時想到的祭文:「荊蓀大哥,你這個國民黨的忠貞份子,竟被國民黨迫害得家破人亡,好容易撥雲霧見青天,想不到又死於心臟病發。當我們希望你能領導我們反抗暴政的時候,你舍我們而去,但我們相信國民黨反動的暴政必然滅亡,你在九泉之下會看得見的,我們也會看得見的。」

  有人開始啜泣,荊蓀夫人終於哭出聲音,那是靈堂的第一聲哭聲,荊蓀的女兒也下跪致謝。那時仍是白色恐怖時代,蔣家班的威權仍在顛峰,「暴政必亡」一向是罩到共產黨頭上的專用鐵帽,我公開回敬國民黨。當我們離開靈堂的時候,靈堂寂靜得像一個墳墓。

  另一位政治犯徐瑛先生,從任何角度來看,他都是模裡西斯共和國的公民。在他曾祖父那一代,移民非洲東南、印度洋中的模裡西斯島。當模裡西斯是英國屬地的時候,徐瑛是英國公民;後來模裡西斯獨立,徐瑛是模裡西斯公民,出任模裡西斯《華文中央日報》總編輯。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大陸建立,他這個英國公民留學北京,就讀北京大學。一九六七年,他代表報社前往東京購買新型印刷機,因為不知道中國人內鬥的殘酷性,竟然路過臺灣。當時恰巧世界各國其他華文報紙負責人正雲集臺灣,於是大家一齊受到蔣中正召見,十分嘉勉他們對自由祖國的貢獻。

  就在第二天,當蔣中正握手的余溫仍在徐瑛掌中的時候,他的雙手已被警備司令部的鐵銬鎖住,隨後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徐瑛在十五年牢獄之中,沒有一分錢接濟,連買衛生紙錢都沒有,更不要說牙膏牙刷。中國有句話說:「烈婦易,貞婦難。」刑場上高呼萬歲容易,監獄裡十五年不屈難。徐瑛是我所看到的政治犯中最沉穩的一位,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面不改色,甚至連放封的時候,腳下一步都不錯亂。國民政府要求徐瑛放棄英籍護照,徐瑛拒絕,天下沒有一個人願意選擇一個坐牢易如反掌的國家。可是,坐牢期滿後,面對十五年不准通信、遠在萬里之外的故鄉,他發現他和中國籍的其他政治犯遭遇一樣,早已家破人亡,妻子和孩子們對於失蹤十五年之久的丈夫和父親突然出現,無法接受,以致徐瑛有家難歸,有國難投。就在這時候,他認識臺灣寶島女子陳玉咽,結為夫婦,他終於主動的改換護照,一直到我寫回憶錄的時候,他們仍快快樂樂的過著新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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