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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夢寐一樣的往事


  十年雜文,表面上看起來沉靜得像一個沒有漣漪的湖面,其實湖面下,惡浪滾滾,漩渦翻騰,我有相當數量的讀者,也有讀者帶給我的物質生活的水準,和精神層面的鼓舞,每一篇文章在《自立晚報》刊登時,對無所不在的國民黨特務而言,幾乎都是一記強力震撼。明華也出了一本書《叮嚀》,就讀中國文化大學夜間部時,因住家離學校有相當距離,特為她買了一輛汽車,這使她成為臺灣女作家擁有汽車的第一人,卻不知道,也因此招來大忌。有一天,小說家林適存到我家作客,臨走的時候,在樓梯上忽然轉身對我說:「你整天罵政府,反政府,日子過得這麼好,而我們這些擁護政府的作家,生活卻過得這麼困難。」

  我再也料不到,最要好的朋友竟會講出這種殺傷力極大的話,我以為人們應該為朋友們的好運感到喜悅!一位軍中作家公孫嬿就比較聰明,他在國防部情報局工作,擔任過駐伊朗、駐美國大使館的武官,他告訴我說:「我從不接待同事到家裡來,一旦他們發現你活得比較舒適,他們就會陷害你。」

  嫉妒,也就是「紅眼病」,是醬缸文化中最可怕的病毒。白色恐怖時代,每一個新聞記者、每一個作家,心裡都有一個小型警備司令部,落筆的時候,會自動提出質疑:「警備司令部會有什麼看法?」

  那時候,各報社都是用鉛字排版,因為字盤位置的關係,「中共」很容易誤成「中央」,「中央」也很容易變成「中共」。這對晚報的作者、編輯、撿字,和校對人員,是一種夢魘,每天都要等到下午四點半鐘之後,還沒有接到電話,編輯台和工廠才能放下驚恐的一顆心。

  《自立晚報》前任發行人婁子匡先生就栽在下午四點半的電話上。他曾經開除了一位職員,這位職員後來到警備司令部書刊檢查小組做事。有一天,《自立晚報》註銷一則報導,其中有「草山一衰翁」(草山即今日的陽明山)。婁子匡接到電話,那位元職員在那一端得意的說:「這下子抓到你了,你死定了。」

  婁子匡是一個民俗學家,不坐牢已屬幸運,但也只好把報社交出,轉讓給李玉階。

  就在寫雜文的第三年,一位從大陸流亡到臺灣、曾當過「全國學生聯合會」會長、在閻錫山當行政院長時代經常出入院長室的張化民,寫了一篇短文,討論蔣中正的功過時,文章中有八個字:「自以為是民族救星」,結果一個字判一年,八個字判八年,恐怕是世界上最昂貴稿酬,這正是當年文化人的處境。

  已晉升為救國團副主任的李煥先生,對我仍有舊情,他警告我說:「每一次開宣傳會報,很多單位都對你提出嚴厲攻擊,主任(蔣經國)從不講一句話。看情形,你最好不要再製造麻煩。」

  「可是我看到太多使人落淚的疾苦,不能不寫。」

  「你不是在藝專當兼任教授嗎?有位朋友最近可能接任校長,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可以拜託他請你專任。」

  我表示願意離開報社,專心教書,因為內心也實在恐懼下午「四點半」的日子。可是上帝的意思不是這樣安排,李煥那位朋友後來沒有接成校長,我也沒有再看到李煥。

  這個時候,我的一部報導文學《異域》開始在《自立晚報》連載。故事背景是根據駐板橋記者馬俊良先生每天訪問一、二位從泰國北部撤退到臺灣的孤軍,他把資料交給我,由我撰寫。很多當初在大陸誓言與某城共存亡的將領,結果不但城亡人不亡,拋棄了願為他們戰死的部下,甚至卷款潛逃到臺北,借著關係,竟先後到國防部坐上高位。我委婉的把真相報導出來,使那些一臉忠貞的傢伙大為憤怒,因此引起國防部對報社的強大壓力。有一天,憲兵司令部政戰主任蕭政之到報社,我們是「戰幹團」同學,他把我帶到愛國東路憲兵司令部,警告我一句話:「你麻煩可大了,我們不能明目張膽的查封報紙,但可以查封你。」

  我狼狽的走出大門,對這一次沒有被扣押,十分心悸,對憲兵司令部竟介入文化圈,更感到危機四伏,也因此發現自己的孤獨,一支筆無法對抗龐大的國家機器。我決定停筆,可是當另一個不公義的事情出現的時候,卻又無法壓制自己的良知。

  明華進入中國文化大學後,讀行政管理系,系主任是當時《中華日報》社長楚崧秋先生,給了她一個位置,主編《中華日報》的婦女版,這是一個令人稱羨的差事。到這時為止,明華是我婚姻生活中,唯一向我說過「我愛你」的妻子,這句話雖然常在小說裡出現,可是五〇年代以前現實生活中,卻很少人能夠聽到,當日月潭第一次聽到她對我說出這三個字時,心中起了很大的衝擊。一生中從沒有聽過一個女性向我這樣傾訴,我最大的變化從這三個字開始,溫柔的力量使我逐漸躍出野生的莽原。

  明華白天在中國廣播公司上班,晚上到中國文化大學上課,剩下的時間則編《中華日報》婦女版,她成了一個非常忙碌的少婦,我暗中慶倖生活日趨改善。我在《自立晚報》上的班,是上午十點到下午一點,其他時間全用來讀書和撰寫雜文,成了一個女主外男主內的家庭。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和佳佳有一種父女相依為命的特別感情。佳佳讀復興小學,放學時,我總去接她,她晚上參加一個舞蹈訓練班,放學時已經深夜,舞蹈班派車子送每位小朋友回家,當車子的喇叭聲響時,我就從三樓飛奔下來,佳佳在學校或在舞蹈班所見所聞,總要一樁樁一件件向做父親的我報告。

  有一次,幼稚園園長家庭訪問,誇獎佳佳美麗,成績又很好,問有沒有什麼事情需要老師説明的?我脫口而出說:「她不肯吃飯!」

  結果,等園長告辭,佳佳小小身軀沖到客廳,一面跳,一面氣得聲音顫抖,她喊叫說:「我這一輩子都是你害的!」

  佳佳不肯吃飯,真是一大頭痛,每天晚飯,明華都要端一個碗,跟在她背後追來追去喂她。而每次佳佳都要爬到巷口一輛三輪車上坐著才肯下嚥。那時,我們養了一條小狗,佳佳卻悄悄的去把狗食吃掉,不一會兒功夫,就大瀉肚子,而且發高燒,於是把她送到新生南路兒童醫院,醫師認為事態嚴重,立刻給張病床,吊起點滴。入夜後,我睡在床前地下,只鋪了一個軍毯。佳佳從昏睡中醒來,拉著不能入睡的我的右手,親著說:「爸爸,你將來害病,佳佳也守著你!」

  一句話已經夠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最貼心的一句話。我噙著要流下的眼淚,安慰她,把手輕撫著她的眼皮,使她入睡。這些遙遠而模糊的父女親情,如今只剩下做父親的一人記得而已。

  不肯吃飯的風波,我們從建國南路搬到敦化南路後,又發生了一次。佳佳躲在房裡玩玩具,菜飯擺到飯桌上半小時,怎麼叫都不肯出來,我十分生氣,就用一種使她可以聽到的聲音對明華說:「佳佳不吃飯,已經不是我們的女兒,巷口有個張伯伯和我講好價錢,一百塊把她賣掉。一會兒人家就來領,快把她的衣服收拾好。」

  話剛剛說完,佳佳從房間沖出來,淚流滿面,嘶喊說:「你這個臭爸爸、壞爸爸、死爸爸,你把我賣掉,你憑什麼賣我?……」

  我這一次真正的嚇住了,看佳佳眼中流下來的滴滴淚水,知道已深刻的傷害了她稚嫩的心,我急忙把她抱起,承認爸爸犯了錯,說:「兒啊!爸爸寧願死也不會賣你!」

  我用舌頭舐她的眼淚,從那時候起,我再也不對孩子說出她不能承受的話。

  我的個性是一個典型的粗線條,只有在對女兒時,才變得纖細。佳佳還穿尿布的時候,有時坐在我懷裡忽然撒尿,我從不敢出聲,要一直等她撒完,才抱起來為她換洗。深怕一慌張會驚嚇孩子把尿憋住,可能產生後遺症。

  十年之中,佳佳給了我八年之久的溫馨父女之情,惡運的魔爪在我認為已經遠離而去時,卻悄悄逼近,突然間從天而降,使我承受更淒慘的打擊,接著是十年牢獄,家破人亡,我再被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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