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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救國團(2)


  到救國團後,《自由中國》對國民黨的抨擊更加激烈。有一次,發表了《那是什麼東西》一文,質問學校旗竿頂端的國旗下面,另外還有一面綠旗,它是什麼?蔣經國為此大為震怒,因為那正是救國團的團旗。在每個星期三上午,由蔣經國主持的團務會報上,他嚴厲的對與會的幹部說:「你們一定有朋友在《自由中國》,我命令你們告訴他們,他們這樣做是反動的,要自負後果。」

  我當然不會把這些話轉告,不願因我傳話使雙方面的敵意更為增加,可是心裡同情《自由中國》。

  團旗事件後不久,爆發了另外一個重大的「祝壽專號」事件。

  蔣中正大概是世界上最喜歡慶祝生日的一位政治領袖,五十歲生日的時候,還在南京的國民政府就發動了獻機運動,所獻飛機排一個中文的「五十」二字,在天上飛翔,報上註銷照片。到了臺灣,每逢他生日那一天,都要舉辦一次祝壽活動,所有的媒體像從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刊出「普天同慶」、「薄海歡騰」標題。最有趣的是,蔣中正一面欣賞部屬為自己祝壽,一面又下一個「手諭」,交給中央社送各媒體發表,手諭上說:「聽說要為我祝壽,值此國難期間,實不可行,希望轉告各級單位,確切遵照。」

  大意是這個樣子,原文已不記得。結果是祝壽場面越來越熱鬧,花樣也越來越令人歎為觀止。在臺灣這個小島上,已聽不到任何追究大陸失守責任的聲音,而只有眾口一辭的讚美民族復興的救星,蔣中正自己也終於相信這一些都是真實的。

  一九五六年十月,全島各機關學校已經開始籌備慶祝領袖華誕,蔣中正忽然頒發一道命令,像古帝王「徵求直言詔」一樣,要各方面不要顧忌,儘量對政府提出批評。

  一個民主國家的元首,永遠不會下達這種要人民批評的命令,因為輿論每天都在批評。由這項命令,可看出蔣中正的心理狀態,和當時輿論窒息的程度。非常巧合的是,就在蔣中正先生要求人民批評的同時(或許稍後),大陸上另一位英明領袖毛澤東先生,也用同一手法,引蛇出洞。

  《自由中國》服從蔣中正的命令,出版了一本厚厚的「祝壽專號」,惹下大禍(不過,感謝上帝,比起冒犯毛澤東那種大禍,《自由中國》可以說是個幸運兒)。國民黨發動四面八方全方位圍剿,胡適建議蔣中正應該總攬大局,不必在每一件小事上分心,也就是提議分層負責、信任專家。國民黨抨擊胡適包藏禍心,目的在剝奪領袖的權柄,使領袖成為無權無能之輩。另一是《自由中國》主張推行民主政治,建立法律尊嚴,要求給人民一個明確的言論軌道,國民黨抨擊這是一種可怕的「思想走私」。

  國民黨自從撤退到臺灣,一提起共產黨就心膽俱裂。蔣經國接管情治系統後,有監於過去潛伏的共產地下黨的氾濫,更變得歇斯底里。那時候有一部蘇菲亞羅蘭和馬龍白蘭度合演的電影,最後,男主角拿破崙退到一個島上,蘇菲亞羅蘭給他送換洗的衣服,相當轟動。而在一次團務會報上,蔣經國嚴肅的詢問大家看過沒有,大家說看過。

  「那麼,」蔣經國問,「說說你們對這部片子的意見。」

  沒有一個人敢開口,因為不知道他的意思何在。這在官場上是一個重要的法則,當你不知道頂頭上司是什麼意思的話,千萬不要發言。當你被逼非發言不可的時候,那就要看你的聰明了。於是,逼到最後,大家只好講演技、景色、音效。蔣經國臉上逐漸露出厭煩,他說:「你們完全沒有深度,沒有政治警覺。」

  在大家驚愕的眼神中,他繼續說:「這明明是諷刺我們,諷刺我們退到一個小島上,孤立無援。只剩下一個女人給我們送來破舊的衣服。」

  第二天,場場爆滿的電影就突然下片。這是我第一次從高階層那裡得到啟示:越是有權柄的人,他的神經繃得越緊,盲點也越多。當時,我幾度想報告說:「這部片子是我們退到臺灣以前拍的,與臺灣毫無關聯。」

  但我已經感覺到,蔣經國對任何逆耳之言,都聽不進去。

  在救國團期間,我也有兩件一生中難得遇到的順心事。第一件是,我終於拿到東北大學畢業的合法證件。在這件事上,我深深感謝共產黨。我得到消息,載運教育部所有檔案的那艘軍艦,從南京開往臺灣,一出長江口,就改變航道,向北行駛,投共去了。換句話說,教育部現在根本沒有開除我的檔案,而只有一九四六年一本畢業生的名冊,所有申請頒發畢業證書的同學,一律得到一份下列樣式的證件:「經查東北大學一九四六年畢業生名冊中,確有某某某,特此證明。」

  這真是上帝創造世界以來最大的喜訊,可是我仍不敢親自去教育部申請,因為被開除的那件事,一度轟動天下,尤其高等教育司,我不敢面對那種尷尬而且足以壞事的場面。於是我用「信海」戰術,每月寫一封信到高等教育司,高等教育司那些官員雖然每個人都知道我這個學生是被開除學籍的,可是他們苦於沒有證據(證據在可愛的共產黨那裡,高等教育司總不能找兩個同學證明我被開除吧)!

  連續寫了五個月的信,並揚言要向監察院和法院告狀,高等教育司才不得不發給我一張教育部證明的大學畢業證件。不過,等我有了這個證件之後,才發現沒有這個證件也行,因為忽然之間,我又收到國立政治大學發給的另一份畢業證書。講起來真是傳奇,因為蔣經國的當權,中央幹部學校畢業的學歷,也被政治大學接受,而「青幹班」又是中央幹校的第一期,就像拖油瓶似的拖到政治大學,成為他們的畢業生。

  其次一件順心的事,就是我被聘到成功大學教書。我在瀋陽時,曾在遼東文法學院當過副教授,當時不覺得什麼,現在卻是一個有利的經歷,使我躍躍欲試,心想,能再到大學教書該多好!

  當時成功大學校長閻振興先生是我的前輩,看我是救國團高級職員——副組長的份上,要我去教「三民主義」,我沒聽清楚教什麼,就一口答應,聽清楚了後,雖然想不教三民主義都不可能了。在那個以工科為主的大學中,我總不能去教平面幾何吧!可是,我對外又不好意思說教三民主義,當有人問我教什麼時,我總是支支吾吾說教《詩經》。一位朋友曾因此預言說:「老郭,你的前途,就到此為止。」

  「為什麼?」

  「你明明說謊,又沒有說謊的本領——一說謊就結結巴巴的人,沒有前途!」

  不過,我確實教過《詩經》,不過只有兩個小時,是代同事上課。事後,我非常佩服自己的膽大,什麼都敢教,說不定那一天回到百泉初中教算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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