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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大學生活(1)


  食色性也,男女同學間最容易戀愛。不過,那時候男同學有女同學的八倍之多(其他各大學大概也是這個樣子),一直使女同學的身價,居高不下,外省同學因為窮得出奇,也就先天的屈於下風。那時候三台沒有其他娛樂,東北大學學生唯一可做的一件事,就是晚飯後,到縣城狹窄的街道上壓馬路。偶爾有男同學邀得女同學並肩而行,立刻成為天大的新聞。本省同學衣服穿著比較華麗,而且出手闊綽,和女同學壓馬路之餘,還可以請她到小館吃一碗豬肝面,而外省同學則攢錢攢上一個月也不見得能請得起,所以,外省同學紛紛大敗。不過也有一些東北籍的女生,寧願跟同族群的同鄉男生搞在一起。

  戀愛事件都很平常,沒有造成特別風浪,只有一件事,發生在我入學的次年。一對平常形影不離、幾乎已被肯定成為夫婦的一對畢業班同學,那一年發生變化。因為他們高一班,我入學的時間又太短,並不知道內情。直到事情發生的時候,我被一個同學叫住,用驚恐的聲音吩咐說:「快去車站,找到張素娥,告訴她韋真翰自殺了,要她無論如何回來。」

  我向南門外跑去,看到張素娥正提著行李在那裡等車。我把話告訴她,認為她一定會跟著我回校。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並沒有,最初一臉驚愕,接著變成不耐煩的神色,說:「車子馬上就到了,這班車不走,今天就再沒有到成都的班車了。」

  這回答大出我意外,我有點冒火,幾乎要把她拖回來,但仍勉強忍住,大聲說:「你們是情人啊!」

  張素娥猶豫了一下,把行李交給我,隨我走回學校,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我把她送到韋真翰的寢室,裡面擠滿了人。有人開始歡呼,安慰病人說:「你發什麼傻,張素娥不是回來了嗎?你們自己面對面談談吧!」

  大家陸續散去,我看到張素娥進入宿舍,用手把門關上。我也回到宿舍,覺得自己是個俠義之士,做對了一件事。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吃飯時,聽到消息,張素娥和韋真翰過了一個晚上之後,第二天仍悄悄的走了,一些男生開始咒駡那個女生是賤貨、不要臉。我最初也跟著咒駡,可是我覺得很不對勁,忽然想起來,張素娥這樣做定有她的原因,男女兩人發生肉體關係並不等於跟對方寫下了保證書,她為什麼不能離開他?只要她想離開,她就有權離開。女人和男人睡一覺,就等於是簽下賣身契,萬世不能翻身,這是古老的男人壓制女人的手段,在二十世紀大學生腦筋裡居然存在,使我大為驚惶。可是當有一天,我在飯桌上提出這個看法的時候,大家攻擊我是個異端,傷風敗俗。但我發現我的思想,從文化到政治,在不斷蛻變。

  這種備受攻擊的情形,使我想起中央大學的買樞運。那年暑假,我和三、四個四川籍的應考生,擠在一個破教室裡,買樞運告訴我,那三、四個應考生是他的家教學生,對他十分厚待,每天都給他買兩瓶牛奶和兩塊麵包,買樞運也用心的教。三、四位應考生十分感動,發誓說,即令他們考不取,也要繼續供應老師牛奶和麵包,直到老師畢業。我聽了後,忍不住譏笑說:「做你的春夢!」

  「為什麼?」買樞運說。

  「這話連孩子都騙不了,」我說,「不過是目前有求于你,一時甜言蜜語。你跟他們非親非故,不要說他們考不取大學,即令考取大學,也不會再理你。」

  買樞運臉色大變。

  「你真笨!」我繼續說,「竟看不出只是利用你!」

  買樞運的眼睛射出一種洞燭其奸的光芒,鄙夷地說:「郭定生,你到社會上做了幾年事,什麼都沒有學會,只學會了老奸巨猾。你知道他們待人是多麼樣的真誠,怎麼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了買樞運認真的態度,我感覺慚愧,我只是就人之常情來判斷,對那幾個應考生並沒有特別的惡意。相形之下,買樞運像個天使(事實上,他真是一個善良正直的好友),而我卻像一個癟三。買樞運那種鄙夷的眼光,像火焰一樣的燒得我在教室裡住不下去,只好搬到另外一個教室。不過,不久,還沒有等到放榜,就在聯考結束的第二天,那幾個應考生就不見了,牛奶、麵包也不見了。買樞運找到我歎氣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並不知道,我只是有那種感覺。」

  多少年來,「感覺」常使我「洞燭機先」,但也常使我備受傷害。

  對我來說,讀政治系簡直是易如反掌,什麼國際公法、國際私法,以及那些當時已記不清楚的功課,對我都不是問題,只需要考試前兩天,買包四川特產的油米子花生(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花生),請一位書呆子同學,做一次重點複習,就完全解決了。其實回想起來,當時的考試確是猶如兒戲。像三民主義這門功課,我從來沒有上過,而上過課的同學,為數實在不多,老師也樂得你愛上不上,他說:「十個人上課,我給十個人講;五個人上課,我給五個人講;一個人上課,我給一個人講;沒有人上課,我給錢講。」

  考試的時候,有些和教務長比較親近的同學,曾幽默的提出建議:「三民主義用不著考,學校可以請三民主義老師和其他兩位老師站在臺上,叫學生魚貫而入,指認誰是三民主義老師,如果指對了,三民主義就算及格。」

  教務長罵他們胡說八道,把他們趕走。

  當時日本敗相已逐漸顯露,同學們看報的風氣十分濃厚(雖然常是昨天的報),閱報室常擠得水泄不通,太平洋戰爭打得天翻地覆,但我記憶最深的一場戰爭,是由於一個有趣的報導。當日本大本營宣佈把美國第七艦隊摧毀,已全部沉入海底時,美國太平洋海軍司令部發表一份公報,證實日本大本營公報的真實性,但卻加一句說:「美國已將第七艦隊撈起,以每小時四十海裡的速度,向日本海岸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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