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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再做假證件(2)


  教育部那個科員,怎麼會把我分發東北大學,而沒有分發設在重慶的中央大學、重慶大學,或設在成都的四川大學、華西大學,以及設在樂山的武漢大學,而分發設在三台的東北大學,根據什麼理由?沒有人知道。但是,有一件事非常明顯,辦公桌上一個無心的作業,往往使人的命運產生基本變化,假定我不讀東北大學,以後發展的軌道,可能不會走向臺灣。

  就在三台,我幸福而滿足的過著大學生生活,天漸漸入冬,四川的冬天絕不是沒有棉衣就可以度過的,而流亡學生卻沒有棉衣。那時候,基督教會在三台設立一個學生公社,準備了很多灰色粗布棉大衣,借給最貧苦的學生,我在窮的程度上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我也借到了一件。但我卻吸上了煙,成了難以負荷的最大開支。那時候買煙,不是一包一包的買,而是一支一支的買,有一個景象常在學校對面小鋪出現,我幾乎每天都要去一趟,把一張揉著的鈔票放在桌上,舉起食指,大言不慚的說:「司令牌,一支。」

  然後帶著一支司令牌紙煙,回到學校,在大庭廣眾中吸起來,十分得意。

  入學不久之後,學校突然發生罷課,到底為什麼罷課?真正主要的原因,當時並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只記得其中有一條標語是:「力爭糞費」。以我的性格,應該非常贊成罷課才對,而且罷得越久越好,最好一罷兩年,當罷課結束之日,也就是畢業之時。不過,我是千辛萬苦才進大學之門的,瞭解到讀大學之不易,和大學生涯的可貴,認為能讀大學是一種福份,不應糟蹋,而應珍惜,所以我並不支持罷課。每天到大街上遊蕩,只在心中暗暗希望罷課早日結束。

  罷課終於結束,對我沒有任何影響。但我卻從「力爭糞費」這項活動,發現一個戰亂不斷、而又落後貧困的社會眾生的深層現象。東北大學全校男學生只有一個廁所(女生宿舍當然另有女生廁所),男生宿舍走到男生廁所,最快要五分鐘,這是一個漫長的距離,白天還好,每一個人都有憋尿的能力,可是到了夜晚,寒風襲骨,爬出了被窩,要走五分鐘,才能摸到(那時候還沒有電燈),簡直是一種苦刑。同學們於是索性來個不顧一切的大解放,出了寢室門,就在院子裡小便。冬天結冰時,院子裡冰塊高高的堆起,全是尿液凍成,夏天則是一片腥騷,簡直不像是一個大學,而像一個龐大的雞窩。遠在男廁所的糞便,因為有那麼多生產者,所以每隔幾天,就要被掏一空,賣給當地農民作為堆肥。

  教育部每個月都發給學生代金,注明是國家借給學生的學費,將來畢業後要分期償還。代金數目已不記得了,每月都在增加,可是物價飛漲,代金不夠伙食費。那時候就流行一種「見飯愁」症候,八人一桌,四菜一湯,湯只是一碗咸水,四個菜沒有一個可以下嚥,偶爾有一盤花生米,立刻被搶一空,以致大家不得不立出來一個互相遵守的公約,就是:「只可騎馬,不可坐轎。」騎馬是用筷子夾一粒花生米,坐轎是把筷子橫下來,可以一次鏟起兩粒、三粒。在這種情形下,同學們唯一的希望,寄託在出賣糞便的堆肥費上。伙食是半個月一期,每月十五日和每月三十日,中午和晚上都可以吃到一頓肉(最豐富的是晚飯,大概每人可以吃到一大塊),所以,力爭糞費成為罷課運動的動力。然而,淪陷區學生饑腸轆轆,平常沒有一點脂肪,突然一次吃下大量的肥肉和豬油,腸胃不能適應,往往瀉肚。我上鋪就有一位同學(那時候十個人一個房間,五張床,都是上下鋪),每一次都逃不過此劫,而且一晚上拉兩、三次之多,我勸他以後加菜時少吃點吧!

  「不,」他正色說,「拉死也得吃!」

  東北大學學生分為兩大族群,一是本省同學,來自四川全省;二是外省同學,來自全國其他各省。外省同學差不多都是流亡學生,本省同學都是有家有室,生活富裕,他們不會跟著外省同學吃相同的飯菜,於是另組伙食團,最大的不同有兩點:一是早上吃乾飯(外省同學早上吃稀飯),二是每頓都有肉,這使我回到百泉初中時那種白菜團和蘿蔔團的時代。不過我已沒有初中時候那種哀怨,只有一種驚訝,就是無論本省與外省同學,對於這種明顯的貧富差別待遇,竟然都無動於衷,認為是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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