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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結婚與父喪(2)


  我除了跪跪起起外,無法阻止禮儀之邦這項傳統的古老禮儀,對父親的哀痛和尊敬,使我對這項禮儀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只敢暗自在那裡置疑,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跪」「起」了大概一個多小時以後,終於進入點主的高潮,點主官穿著長袍馬褂,手拿一支新購買的毛筆,在盤子中沾滿了猩紅的朱砂,往牌位上「王」字上面,點上一點,成為一個「主」字。樂聲與鞭炮聲同時大作,擁擠不堪的「吊者」,也就跟著十分「大悅」。

  點主大典不過是一個煩惱的焦點,使我驚恐的還是繼母。她不會忘記我毆打她的羞辱,從我到開封,直到祭典那一天,我常在她臉上看到微微翹起的左唇角。

  這時,父親的一位好友于香圃先生救了我,于伯父是東北人,很多年前入關,一直追隨我父親做事。日軍佔領開封後,以東北人(也就是滿洲國人)為主的佔領軍特務機關,也在開封建立。人不親地親,經過東北同鄉的介紹,他也進了那個單位,而且因住開封太久,得地利人和之便,官位很高。就在點主大典的前二天,于伯父頭戴日軍瓜皮帽,腳穿長筒馬靴,腰掛東洋刀,帶著兩個同樣裝束、但從態度上可看出是比他的地位低的軍官,大踏腳步,走到靈堂,從口袋掏出一封信,雙手捧著,放在父親棺材前的供桌上,脫下軍帽,深深一鞠躬,手扶軍刀,大聲喝道:「大哥,小獅子(我的乳名)是你前妻唯一的兒子,今天竟然有人陷害,揭發他是中央探馬,要不是落在小弟之手,小獅子今天無命可逃。大哥!你對我恩重如山,有小弟就有小獅子,不許有人害他一根毫毛,這封信是誰寫的?大嫂?」他橫眉怒目的轉向繼母,「是不是你寫的?」

  繼母驚恐的回答:「我不識字,怎麼能寫信?」

  于伯父轉向我:「從今天開始,你晚上住在我家,日本人那裡有我擔當。」

  突然間,他拍著我的肩膀,流下眼淚,說:「小獅子,你的命真苦!」

  于伯父在大家尊敬、震驚的眼光中,大踏步跨出大門,我一直送他到十字路口。

  「你快點離開開封,」于伯父叮嚀我說,「靈柩後天就啟程,我會派人送你到黃河沿。」

  點主大典後的第三天,我護送父親的靈柩,匆匆上路,返回祖籍輝縣,于伯父親自送出城門,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後來,我在書上常看到有人引用一句話:「鐵肩擔道義,辣手 著文章。」

  每一次,只要看到這十個字,我就想到于伯父。而且,再想到六年之後,抗戰勝利,于伯父的下場,深深感到椎心悲痛,此生已無以為報。

  父親的靈柩放在兩輛前後相連、人力挽動的架子車上,穿過乾枯而滿是細砂的黃河故道,再穿過京廣鐵路,歷時三天兩夜,終於運到祖墳。繼母則跟其他弟妹,另坐火車回鄉。就在父親的棺柩冉冉垂下墓穴的時候,我才感到父親真的是死了,永遠不再回來。而自己是那麼樣的孤單,於是跪下來,用頭撞地,放聲大哭,呼喚:「爸爸!」

  這一聲爸爸,突破了儒家禮教給我的另一種禁制,原來家中長輩一直警告我,當哭父的時候,不可以哭出聲音,這是禮教上對一個君子人物最低的要求;只能喚「爹」,不可以叫「爸爸」,因為爸爸是洋式稱呼,違背傳統,正在幽冥路上前進的父親幽魂,將聽不到你的聲音。我被嚇壞了,不願父親一個人寂寞的走向幽冥,於是乎我聲聲哭爹,問題是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叫過一聲爹。「爹」這個字引不起我一點父子親情。

  直到我忽然叫了一聲爸爸,使我回復到真實的位置,於是,大雨傾盆般的傷心淚水,使我匍匐在墓穴旁,攔住父親的棺木,不准放下。全族人從沒有見過一個成年男子這麼哭父母的,認為我顯然的違反了禮教。

  安葬父親之後的第二天早上,一個東北口音的男子,進門拜訪,把我拉到一旁,低聲說:「你快點逃走,于伯父擋不住,你媽不斷在告,而且今天就走,一分鐘也不要停。」

  那人留下一迭儲備券,倉促告辭,連一杯茶也不肯喝,而且不肯講他的姓名和他的去處。我倉皇進屋和紹荷道別,她一面為我整理包袱,一面哭泣,我又一次嘗到生離死別,於是離開了輝縣,一離開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後,重返家園,紹荷早已再嫁,而且不久逝世。重拜父墳,往事歷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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