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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蛇山一帶紅點多(2)


  六個月的訓練使我另有感受的是:我結識了許多外省籍的同學,像葉子忠,他就是南京人,這些外省籍的同學,對從河南來的青年,幾乎不約而同的有一個最大的驚訝,即令是中學生或大學生,也都是滿口髒話。髒話是一個野蠻族群感情上最粗糙、最原始的發洩,河南處於中原地帶,將近一千年以來,水力被破壞,居民被屠殺,終於成為一片荒蕪,小民除了窮困,還是窮困,僅比陝北、甘肅、貴州稍好一些,沒有多餘的錢或多餘的知識,使孩子接受教育,所以髒話成為每個人的口頭禪。使我們在那些文明程度較高的他省同學——像來自安徽、浙江、湖北、四川的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一個安徽同學曾經向我質疑說:「你們河南人這麼樣粗野,怎麼交女朋友?」

  「女朋友?什麼是女朋友?」

  我自從第一次轟轟烈烈戀愛之後,再沒想過這個名詞,但是,現在開始想到了。於是,我就儘量的使自己變得文明,不過進步很慢,因為沒有人教我。

  「戰幹團」是國民政府為阻截風起雲湧奔向陝北的青年潮,所設立的收容機構,思想教育是它最主要的課程。其中有一個課目為「領袖言行」,一個教官在講起領袖的英明時,聲稱:「全國軍隊,以團為單位的動向,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行軍、駐紮,什麼時候在那個地方作戰,領袖都瞭若指掌。」

  從同學們臉上的表情,可以讀出來那種對領袖的忠心尊敬。我最光榮的一次任務是,蔣中正到「戰幹團」訓話,真是震天動地。十三隊被派出當儀隊,而我以第一排(區隊)第一班(分隊)排頭的資格,昂然的站在營房大門的內側,使我第一次看到最高領袖的威嚴。整個左旗營房,鴉雀無聲,兩千多人的學生總隊,像豆腐乾一樣的排在演講台前,即令一根針掉在地上,也可以聽得見。正當大家緊張得要崩潰的時候,營門傳來三番接官號,一兩位少將級的官員輕輕的從營門跑進,站在儀隊旁邊。剎那間,三番接官號停止,閱兵號起奏,更是一種令人沸騰的軍樂,一個平常只能看到相片的大人物突然出現,後邊跟著一群隨從。蔣中正穿著全副軍服,緩緩的走到儀隊面前,儀隊向他敬禮,他舉起戴白手套的手,向舉槍致敬的儀隊還禮。

  我既興奮又緊張,第一個想到的是,有一天回到輝縣,可以向鄉親們誇口:我見過領袖。大概是興奮緊張得過了頭,我竟忘了舉槍。蔣中正當然不可能發現這種錯誤,但專門發現別人錯誤的人可太多了,李齡就是其中一個,檢閱結束後,李齡認為我故意的侮辱最高領袖,要把我送軍法審判。沒人相信那時候的青年子弟兵會侮辱領袖,所以李齡的苦心沒有實現,而我在關了三天禁閉後,憔悴不堪的被釋放出來。大家對我那種鄉巴佬的緊張,引為笑柄。

  這時候,日本已開始轟炸武漢,空襲警報後,「戰幹團」同學每次都疏散到左旗營房正對面、只有一條馬路之隔的蛇山。我們聽到謠言說,從日本被擊落的飛行員屍體上,搜出作戰地圖,發現蛇山一帶紅點最多。可是看不到團部有什麼新的指示,不但沒有新的指示,反而仍命我們一大早就起來爬上蛇山,躲避預期的空襲。

  一天上午,空襲警報響起,大家奔向蛇山,不久即聽到緊急警報,我和幾位同學趴在地上,抬頭望向天空,隱約的聽到飛機逼近的聲音,就在半空中,「呼!呼!呼!」穩定而沉重,從南向北移動,霎時間,大地如死。我看到九架轟炸機,在我頭頂正前面的上方出現,那是最危險的角度,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忽然,幾乎像是從地面拔起東西一樣,原來高射炮開始反擊,日本飛機附近佈滿片片炮彈爆炸的白煙。那九架飛機,像一個整體一樣,稍微向上一揚,仍繼續前飛,就在飛機的機腹下,突然出現幾十個黑點,順著飛行方向的帶動,蛇山正是它的目標。一種「沙——沙——」,炸彈摩擦空氣發出的嘯聲,把整個蛇山罩住。接著是眼前一黑,大地再度震動。我用標準的伏地姿勢,雙手抱著後腦,恨不得把自己的頭壓進地球。然而我的身子反被彈起來,跌下去,彈起來,再跌下去,只聽到一片號叫。大概只有十秒鐘,日本飛機從頭上飛過去,可是蛇山已過了好幾個世紀。我們上山時是排隊而來,下山時則零零落落,像一群潰敗的散兵游勇。我抓住水壺,正要喝水的時候,忽然發現我抓的是一個人的右手,我大叫:「隊長!隊長!」

  接著是扔下那只被炸掉的手,就往下爬,被一個滿是血的屍體撞倒,我站起來再跑,看到一條腿就掛在左旗營房的電線上。從此,學生們都嚇破了膽。

  不久後,有一天,天色陰森,不知道是那一個大官蒞臨,全體學生集中廣場,聽候訓話。訓話還沒有開始,大官還沒露面,警報已發出淒厲的長號,聲音令人發抖。全體同學竟然一哄而散,跑上街頭,跑向田野。隊長的叱喝怒駡,甚至恐嚇要把我們槍斃,都阻擋不住。我和幾個人一直跑到一個矮堤的旁邊趴下來,我害怕得不得了,我害怕死,其實我真正害怕的是殘廢。這個時候,我最大的希望是有一個鋼盔。我對我的害怕不覺得慚愧,但我對於自己像大家一般的四下逃命,卻非常慚愧,責備自己不配作一個革命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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