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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逐出學校(2)


  這時候一個叫馮立勳的同學,比我大八、九歲之多,已經結了婚,遇到星期六,當然強烈的渴望回家和他的小妻子相聚,可是他一個人又不敢逃走,就誘惑我和他一起行動,這正符合我的願望,於是兩個人步行三公里,興興頭頭,半跳半走的回到縣城。馮立勳一頭栽到他那個溫柔鄉里,不肯出來,把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丟在大門外。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家裡搞什麼,或有什麼奇怪的東西,使他這麼著迷(我的年齡還不知道什麼是閨房之樂)。我等了又等後,只好跑回自己冷清的家。第二天就是星期天,一覺醒來,走投無路,又沒有其他地方好去,只好再走三公里回到學校。就這樣的,事情爆發了。

  走進學校大門時,全體同學正在上課,大院子非常的寂靜,滿地都是炙熱的陽光。全校師生的眼光,從各個窗子望出來,注視著我這個小小的身影,孤獨的走向蘿蔔班教室。偏偏梁錫山老師正在班上補習英文,默默的看著我入座,然後走到我的面前問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回家。」

  「你不曉得學校不放假?」

  「不曉得。」

  梁錫山臉色變青,我心裡也在沸騰,我想喊:「你明知道是星期天,為什麼不放假?這是應該放假的,你剝奪了我們的權利。」

  當然,我還不懂得「權利」二字的意義,但心裡確有反抗的衝動。結果我沒有喊出來,因為我還是有點害怕。梁錫山老師從我手中奪過來英文課本,挑出一段,叫我背誦,用不著算卦就可以知道結果。我連念都念不出來,更不要說背,支支吾吾了一陣,全班同學都看著我,一點聲音也沒有。梁老師把課本摔到桌上,因為用力太猛,課本在桌上跳一下,滑落到地面。梁老師接著用手想打我,我不知道那裡來的膽量(大概是大家注目的眼光,逼著我不得不表演英雄行徑),一舉手就把梁老師的手掌擋住,這是一個天大的反抗事件,梁老師也楞住了,喝道:「你敢動手?」

  我也喝道:「你敢動手?」

  梁老師已經被逼到牆角,無法結束這項師生面對面的衝突,於是他大怒說:「學校不要你這種壞學生,給我滾出去。」

  我也被自己的行動嚇住,但是已經下不了臺,除非討饒,可是我又不肯討饒,因為我害怕罰跪!跪,是繼母給我一種最輕微、最平常的刑罰。於是,我也叫喊說:「走就走,你摔壞了我的英文課本,賠我的書。」

  梁老師扭轉身子,氣衝衝的走出教室,叫說:「找一本英文書給他!」

  被嚇壞了的小朋友,以及別的班聞聲而停課的小朋友,都跑出來,跑到廣場上,遠遠的圍繞著佈告欄。我也跑出來,張惶失措的站在人群裡,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會兒功夫,一個工友拿著一張佈告,貼在佈告欄裡,大家慢慢地圍攏上來,一個一個瞪大眼睛,張大嘴巴,注視著那張佈告。那是一張開除我的學籍的佈告,上面寫著:「郭定生冒犯師長,開除學籍。」

  這是一項滔天大禍,超過我所能承受的,我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又不知道父親知道後有什麼反應,免不了要挨揍。英雄氣概霎時間沒有了,但仍做最後掙扎,我沖上去,把那個佈告撕下來,然後大聲說:「梁錫山,你賠書!」

  梁老師派一個工友把書塞到我手中,幾個身旁同學向我小聲警告:「你還不快逃,他們叫員警去了。」

  我這才覺得真正不對勁,我本還想逞英雄,站在那裡,表示毫不動搖,但我實在是害怕到極點,於是就像一隻土撥鼠一樣,狼狽的順著小徑,跑得無影無蹤。

  這是我錯誤的第一步,一生中第一件使我後悔終生的事。假定人生能重來一遍,我絕不會冒犯梁錫山老師,因為梁老師性情溫和,對學生十分愛護,很負責任的教學。可惜,那時候的我,完全不能領會;等到能領會的時候,聽說梁老師已經逝世。

  至於另外一位教國文的劉月槎老師,雖然他總是給我的作文九十分,又不斷宣稱:「把郭定生從蘿蔔班擢升到白菜班。」但我對他的印象並不好,他只是一個沒落的上一代的老秀才,放著「國文」正式課本不教(上面有魯迅等當時名家的文章),卻印一些他自己寫的被稱為「範文」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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