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可是叫花子不必拼命,他們在拼命,所羅門滿腔感慨走在他們後面兩步。

  外白渡橋上這一陣子空得出奇,仿佛就他們三人。他們在他前面,年輕真好,即便在叫花子中間一站,加里也是王子相,蘭胡兒,也是東方公主,而且這兩個小東西在一起看上去好匹配。他們是兄妹?胡扯!那個不講道理的天師大概請教了魔鬼。所羅門心裡矛盾,他討厭又喜歡蘭胡兒,恨不得天天把加里鎖在亭子間裡。

  過了橋到對面馬路上,拐進小街就走進一家店鋪。上海各種戲子藝人窮極就到那裡,當出戲服。好多人拿了幾個小錢,千恩萬謝走了,做了回鄉盤纏,很少人有機會鹹魚翻身弄了錢去贖回來。

  一排排舊衣服中依次看,這種店鋪黴味樟腦味,很難聞。蘭胡兒在挑,加里跟著她挑。走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看中。突然所羅門看到掌櫃坐著的地方牆上,掛著兩套一式鮮紅的裝束,看來是戲班子留下的,同樣大小,可能也是給少年舞蹈演員的。紮腕紮踝,甚至領口都有一道金邊,緞子料,閃閃亮亮,煞是好看。他讓兩人去試衣:穿上緊身,顯出身段。見他們試衣,掌櫃的就抬價,要十元。

  蘭胡兒聽見,氣得把衣服一脫就要走,說另外一家當鋪有同樣貨色,一元兩套。

  加里也說不是非要這樣式,他把衣服也脫了。

  掌櫃不屑地說:「沒錢不要來囉嗦!來當鋪還講價?」

  所羅門還是捨不得,加里拉著他朝外走,可是那掌櫃奔出門來,招手請回:「好好,兩元成交。」

  第一場演出,果然爆滿。所羅門堅持把蘭胡兒和加里都化妝成深鼻子高目的胡人,他親自把兩人眉毛挑高,蘭胡兒嘴唇塗得鮮紅,倒真是一個「西域妖姬」模樣。場子整理一番重新開門時,觀眾都擁了進去,剛坐定,就看到鑼鼓聲中從舞臺兩邊跑出一個紅衣少年和一個紅衣少女。

  兩人面帶笑容朝觀眾頷首致敬後,就從兩邊登上梯子,同時跳上秋千。小山和大崗把梯子移走。秋千上的少年少女就開始面對面,腿交叉地站在底杠上,一伸一屈,秋千迅速蕩了起來,越蕩越高,古怪的西方古典音樂響起來。秋千往左升到幾乎觸及天花板,猛地回蕩,又往右甩到不能再高的地方,再回蕩,燈光照射著。看客臉往右往右,仰高,跟下,已經忙得眼睛顧不過來,這兩個紅衣人在空中像一道虹彩劃去劃過來。

  看客的心被緊張地提了起來,懸在空中。

  秋千正到左邊最高點,突然蘭胡兒和加里一起喊了一聲「嗨」,兩人同時放開手,翻過身,跳起來又一起落在蕩著的秋千上。他們依然面對面,卻是用雙腿倒勾在木杠上,呼啦啦快速沖過觀眾頭頂。

  這個場面把許多人嚇得哇地叫起來,不是電影,是活生生的人在表演,膽子小的埋下臉,還是忍不住想看下去。

  他們又聽見了一聲喊,蘭胡兒竟然放開腿掉下來,只是沿著加里的身子滑落,靠他的雙手抓住她的雙手,兩人成了倒掛的一串兒,從左一直俯衝下來,幾乎從看客的眼前飛過,又高速沖上右邊天花板。

  看客中有些人,大多是女人把眼睛閉上,這樣狂飛的少女,只靠兩人手抓住,萬一沒抓緊飛出去,肯定摔成血餅,可憐如此年紀做短命鬼。

  正在這時,蘭胡兒「嗨」地一聲,加里鬆開她的手,她再次在空中翻轉過來,他馬上抓住她翻遞過來的腳。

  可是,加里的手沒有抓得牢蘭胡兒的左腳,只有右腿在他手裡,她歪斜過來,馬上就要飛出去。看客大聲驚叫,有的人似乎要奪門而去。那些膽大好奇的仍要看下去:在懸吊在快鬆開的一隻手上,蘭胡兒來回飛了兩個來回之後,竟突然恢復了平衡,她的腳遞了回去,加里伸出手一把抓住。全場透出一口氣,響起激動的掌聲。

  那些害怕得大叫的人熱淚盈眶,全場都在說:「真是想不到,太險了!」「太好看了!」「嚇死我了!」他們拍得手都痛了,還在使勁地拍。

  當他倆終於重新站在木杠上時,秋千漸漸蕩平,大崗和小山走出來,把梯子架起,把兩個人接下來。看客是不少人走上台去,摸摸這兩人究竟是不是真人,他們回過頭來,對台下說,「哎呀,他們不是鐵皮做的假人。」這話又引起一陣興奮的笑聲。

  第二部 第十五章

  這個晚上,整個演出,張天師和所羅門都站在場子兩端,各自看著自己的徒弟走上梯子踏上秋千,心揣得緊緊的,眼都不敢眨一下,到這時候才長吐出一口氣。觀眾看完戲往外湧出,隔著好多人,所羅門朝張天師豎起大拇指。張天師舉了大拇指,可是臉繃緊,他看到前排的唐老闆笑眯眯地往外走,就追了過去。

  他繞過幾個人,跟上唐老闆,低眉順眼輕聲說:「唐老闆,你看,你說過,借給我一個月的份錢――只要天師班的演出能做到客滿。」

  唐老闆站住了,這場子裡有一些別的戲場的班主,都是過來看秋千飛人的熱鬧的。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目光透過眼鏡片陰冷地對張天師說:「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張天師不禁愕然,不知怎麼回答。

  「你看這裡還有不少老闆,要是個個跟我借下個月份錢,」唐老闆厲聲說:「我這大世界還開門不開門?」

  別的班主互相碰碰手肘,遞眼色,看兩人怎麼了結,自然不作聲。的確他們有的人向唐老闆開過這個口,都被拒絕了。

  張天師一下明白:自己算是老薑,怎麼忘了這種事不能當眾開口。他是由於怕回頭找不到唐老闆――明天若是唐老闆不到大世界來,來了,也未必能找上,明天燕飛飛進醫院拆石膏正骨,他急到眼門子根上的錢像個氣泡滅了,只有今晚,這個機會,這筆錢非拿到不可。

  他不好說明這件事,說了更糟,只能把氣往肚裡咽。稍頓了一下,他說:「我們今天做到了客滿了,唐老闆。」

  唐老闆嘿嘿一笑,說:「不要搞錯,你拆了三排座位,少了三排就不能按客滿算!」他轉向那些班主,「諸位老闆說,我這話在理不在理?錢是大家分的!」

  其他人只能唯唯諾諾,誰也不能說唐老闆的話不上理。唐老闆看也不看張天師,就轉身繼續往外走。

  張天師一聽這話,幾乎要暈倒,他不知再說什麼好,一輩子走江湖,還沒有栽倒在如此歹毒人手裡。

  蘭胡兒還在秋千架上沒下得來,看到這情形,雙腿一蹬,秋千繩一蕩,就蕩到唐老闆前面空中。

  她一聲「嗨」跳下,落地一個蹲姿。這空中來人把唐老闆嚇了一跳。

  唐老闆一看清,又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不由得吼了起來:「你,你要幹什麼?」

  蘭胡兒慢慢地起身,那套火紅的裝束,辮子鬆散了,頭髮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她盯著唐老闆的眼睛,聲音並不大,聽起來清脆,甚至多了份女孩子應有的柔軟:

  「唐老闆,你當時說話時,我蘭胡兒也在場,你說客滿就借錢,我聽得一字一針,都釘在耳朵裡!」她的認真勁,帶著孩子的認真,叫周圍看客都不得不信,而且許多人都是她的崇拜者。

  有人開始打抱不平了,「唐老闆是一言九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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