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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蘭胡兒和燕飛飛粥吃得肚子飽,滿意地擱下碗,一前一後上了樓去梳妝打扮。

  「珂賽特,你說還把蘭胡兒繼續借給那個洋佬呢,還是就此打住?」張天師對狗說話,「明顯這所羅門不懷好意。」

  蘇姨在收拾碗筷,側對著張天師:「珂賽特,你告訴他,心裡拿不定主意,不是男子漢。如果我們女人雌狗都能給他出主意,還要他老爺子當一家之主?」

  「你去給她說,不借,他們搶人不成?」

  「你去傳話,怕搶,那就乾脆送。」

  蘭胡兒在樓上小房間裡,耳朵尖尖,聽見兩人的話。她早已習慣師父和蘇姨在討論難題時奇怪的說話方式。

  燕飛飛對著一面小鏡子,一邊梳一邊說:「我最想有一面大鏡子,是這個兩倍,最好有我人高,我能看個夠。」她歎了一聲氣,說夜裡做了一個很好的夢,她和蘭胡兒搬到一個大房間裡了,是幢有花園的大房子,有一個漂亮的閣樓,好多鮮亮的衣服。最後張天師帶他們幾個人去老正興吃了一頓,每盤菜都清清楚楚,香味留在舌尖。「可是夢哪能能成真。我真是苦命!」

  蘭胡兒說:「咋命苦?飛飛姐姐你是我們大家的寶貝,上界大佛定會佑你!」

  燕飛飛聽了很高興,拉過蘭胡兒的手來,替她梳著一頭亂蓬蓬的黑髮。

  蘭胡兒本來就不喜歡講夢,她自己夢中的事,想來太奇奇怪怪,對誰都難說出口,若師父知道一丁點兒,定會罵聲不離口,「無廉恥!你還算個女孩子家嗎?」

  反正你們歪寡情寡義不憐惜!蘭胡兒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生活中她除了把自己這麼迭那麼翻幾轉,新內容是每天被人在臺上血淋淋地鋸成幾段,復活時要蹦一下跳出箱子,向台下人做一大串洋女人的鞠躬姿勢。

  「臉上擠都要擠出一堆笑容來!」那個該死愛錢如命的所羅門王對她說。是呀,全場向她鼓掌,把那魔術師撂在一旁。大的小的魔術師!真是來勁足頂了天,一百轉!

  那小魔術師這時眼睛總是害羞地看著她,她一旦看他,他就轉開眼睛。「裝什麼假正經!」她心裡罵著,笑得更燦爛了,掌聲總是好聽,尤其是不花力氣搶過來的掌聲。

  不過經過這一鋸一拜,她忽然覺得做女孩子有個身體的奇妙,很多人朝她死命地看。這感覺很新鮮,讓她的心直撲騰。紅暈從手指傳遍整個身體,湧出暖暖氣流。她的嘴唇不需要塗口紅,一直紅到晚上洗臉上床。天哪,即使睡到了地板上,照樣會做不可思議的夢,或許是那鋸子切出一塊塊夢來。

  這個雜耍班子裡,大崗最老實,小山子最懼蘇姨,和大崗喜歡說悄悄話,大都是大世界或周圍鄰居間的怪事,小山自己的事,總要去告訴燕飛飛。

  蘭胡兒怕張天師,更怕蘇姨,這個女人太神秘。關於蘇姨的故事,她從燕飛飛那兒聽來,燕飛飛從小山那兒聽來,小山從哪裡聽來,就無從知道了,可能是大崗。大崗快三十歲了,知道師父很多事,也可能不是大崗,大崗那半啞的嘴說不清楚。

  有時蘇姨會一整天不理張天師,張天師因此朝徒弟發脾氣。兩個人誰也離不開誰,他們好像是在故意折磨對方,也願意讓對方折磨。

  那些年月,他與師弟一起,做扒火車的營生,江湖有名號叫「輕功草上飛」。津浦沿線「運貨」,賣給青幫專做這票生意的。知根底的人,都知曉這是最玩命的活計:跳上火車丟貨,儘快跳下逃過巡車的子彈。兩人聲名響一路,自然身手不凡:預先瞄一段可跑動道路,先候在火車前方。火車駛來,他們瞧准一節車廂,與火車並行快跑,伸手抓住鐵梯把手,一搭力,身子飛躍車上。

  貨車都雇了專人打車竊,前後車廂都有人架槍盯著。不抓活口往死裡打,屍首落在千裡外異鄉荒地,官家不叫償命。

  這兄弟倆有本事,巡車眼皮底下,照扔貨下車。巡車老自吹:「我打死了草上飛。」

  有一天扒上車,他們看見了一個姑娘,手捧父親骨灰,坐在貨車上躲票。巡車發現了,也不抓人,在大米包上按倒就要強姦。他倆跳進車廂,一人一拳就把巡車打趴了。

  姑娘無家可歸,救人救到底,他倆讓姑娘跟到家。三個人一來二往,每人心思另一個人揣摸出來:姑娘同時愛上他倆,他倆同時愛上姑娘,直到有一天師兄不辭而別。師弟與姑娘找不著人。久而久之,只能結為夫妻。

  日子本可過下去。突一日,師弟聽江湖傳言:在隴海某地,又出個扒車一等好漢。他趕過去,果然是師兄。兩人等在鐵軌上候火車,師弟對師兄說:「你不在她不快樂,她更喜歡你。」

  師兄不讓他說下去。

  師弟當沒聽見,繼續說:「我只求師兄一件事,日後要對她好!」

  師兄說:「你看火車已經過來了。」他耳朵貼在鐵軌上,鋼軌鐺鐺響得緊。

  火車駛近,他們飛身上去。黴運要來神也奈何不住,巡車逮了個正著。師弟徒手搏擊,對師兄叫喊:「快下車!」火車上了一座橋,師弟猛地把師兄一推,師兄跌下河裡。

  姑娘打開門,一見師兄,就癱倒在地上,說:「他肯定沒命了。」

  他沒法再吃火車飯,只有將就一身功夫做雜耍。先跟人學,後來自己組班子。每次受傷她對他最體貼,但是她心裡想著誰來著?人生此種苦朝誰說?只好求天求地。

  故事傳傳好聽,多半不是真。

  不過張天師很怕聽見火車響。也是羅,但凡聽見人說是乘火車來,張天師的胃要一陣翻騰。「別提火車!」他說。

  他沒有吐,他只用手掌拍打自己的後脖頸,那兒有個穴位,控制腸胃。不過他們走城串鄉,倒是從來不坐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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