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二十


  所羅門王吹了口氣,鬍子尖都在顫動,他說:「說得好聽。我還有好幾手絕招沒有教你。沒良心的狗崽子,你等把我的本事全學過去了,再對你父王動手吧。」他倒在床上,沒一會兒就稀裡呼嚕來。

  加里熄滅電燈後,抱著一個布包坐著。這個裝著他衣服的包,像蘭胡兒,他可以想像她此時躺在黑暗裡的神情:依然冷漠而驕傲。他琢磨著所羅門的每句話,不知道白天排練出了什麼差錯,讓父王如此不放心。

  重新躺下,他還是睡不著。阿吧啦喀呾吧啦,Abraca-dabra!

  加里在遇見蘭胡兒之前,從來不知道睡不著是怎麼一回事。自打跟她一起上臺演出後,每天夜裡只能睡三四個小時,醒來時充滿了恐懼。他告訴父王他睡不著。所羅門就走到他面前,雙眼炯炯地注視他,念念有詞,想必是他半懂不懂的希臘文,又好像是Abracadabra,來來回回,每次吞掉一個字母,手在他眼前來回拂動,像翻一本書一樣,不久加里果然雙眼沉重進入睡眠。

  他的手摸到她了,她緊繃的臉舒展開。「鋸吧,死不了。」她說。

  「怎會真鋸?」他說。

  她從木盒子裡跳出來。他呆呆地看著她走出場子,走下長長的樓梯,走出大世界的大門。

  她轉過臉來,對著他說,「不相遇,難相逢。」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了,他大叫著從夢中醒來。

  加里的內褲濕了,他趕快捂住那個地方,非常窘。

  有幾顆星露在淩晨的小窗上,所羅門的胳膊露在被子外,呼呼睡著。加里害羞地把自己擦乾淨,怎麼也睡不著。他索性穿上衣服,下樓,經過幾戶人家共用小小的廚房,打開門來到馬路上。

  走著走著,他突然想放聲痛哭。想告訴你也不可以,MyGod,究竟要如何,我才能找到自己的靈魂?

  他在黑夜裡繼續往前走。不知不覺中,發現自己往南走,接著往西走,到了打浦橋,加里才覺得自己出了一身汗。他打聽天師班的住址,這兒人睡得早,最後一個歪斜的房門裡出來位老太太,好心給他說了。他找到了,站在門口,心情激動,他撫摸著門,想像蘭胡兒進出門的樣子,只要他叫一聲,蘭胡兒就會聽見。但是他毅然轉身離開了。

  原路回來,卻走了很久,他輕悄悄地上樓梯,推開門,摸回自己的地鋪,那邊床上所羅門翻了個身。他嚇得不敢動。過了一陣。聽到所羅門在說夢話:「魔王沒眼皮,不會閉眼睛。」這句意第緒語他倒是聽懂了。

  他身體蜷成一團,自己抱住自己,閉上眼,睡不著也不敢睜開眼,他怕看見任何東西。

  幾天後的夜裡,加里又睡不著,幾次已經走到打浦橋附近,但他不敢去找蘭胡兒的房子,怕給蘭胡兒帶來麻煩,那個張天師哪會輕饒。

  這兒離黃浦江很近,他繼續朝前走,江水上透出幽藍的光,天上幾乎沒有星星,夜色大片濃黑中透出青紫。這段江岸與外灘不同,兩岸大多是廠房和貨運碼頭,夜裡黑燈瞎火,巨影幢幢。江上泊靠著大大小小的船隻,一波一波拍著,緩緩搖動。

  對他的來歷,所羅門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有一次說他路過孤兒院裡,加里朝他走過來,他就領養出來,意思是加里找他的。有一次說他從街上拾來加里,有一次說有人把加里放在他的門檻邊。所羅門越不說清楚,加里越惶惑,怕父王對他說更加莫名其妙的話。

  不過,蘭胡兒也弄不清身世。沖這一點,非常重要的一點,她就比任何人近。在「切開」她時,好幾次他不當心碰到那柔軟的胸部,開先她冷著一副面孔,後來嘲弄地朝他一笑。他好幾次心慌手軟,鋸不下去。幸虧這個戲法是裝置,手法是裝模作樣。今天演出時,也不小心碰到蘭胡兒身子,他驚怕地跳起來,假戲真做,倒弄得滿場高興。

  他徘徊在江岸上,夜風將頭髮吹得亂糟糟的。

  只要她能對他好好笑一下,他就不會胸口悶痛。明天演出後,他一定要請她給一個甜甜的微笑。

  天微微發亮時,加里心情絕望,踩著露珠回到他們的亭子間。他輕輕推開門,所羅門坐在床邊用一個煙斗抽紙煙,明顯一直在等他回來。頭髮以前是百分之七十白,這一夜差不多白了灰白了。

  主憐憫我!父王越不問他上哪裡,他的手腳越是慌得沒放處。父王不用問,父王大智大慧,當然明白他為什麼一夜不歸。

  所羅門瞅著加里愁眉苦臉,吐著煙圈。窗外天色玻璃一般透明,不太正常,不過整個上海誰正常?他抖掉煙斗裡的煙蒂,用腳把床下的皮鞋勾出,穿上,彎腰系上鞋帶。

  加里走過去把所羅門的被子疊好。他又從樓下老虎灶端了瓶熱水上來,倒在洗臉盆裡,恭敬地放在所羅門面前。

  所羅門伸了一個懶腰,用手指著床。加里上了床。所羅門洗完臉,漱完嘴,走過來,一言不發地伸出手來摸摸加里的額頭。不到兩分鐘,他的雙眼就自動地合上了。恍惚之中,他聽到門關上的聲音。不錯,那是所羅門下樓梯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遠。

  這個早晨光線照得四周有聲有色,樓下有人說話聲尖聲尖調,窄小的弄堂與摩天樓群相映,曬著的衣服像一面面旗幟在風中招展。

  白光籠罩住加里,他狂追所羅門,所羅門如一團跳動的光影始終在他之前。「父王,等等,我怕。為了她,我醒著睡了都在發狂!」

  第一部 第十三章

  雨點如豌豆打著屋頂,他們引以自豪的鐵皮瓦屋頂,叮叮咚咚響成一面鼓,卻無法擋住瓢潑傾盆天漏水。這是入夏後第一次大暴雨,弄堂牆根的野花被雨水打蔫,夾竹桃更綠了。

  小山和大崗在樓下房間裡忙碌著,樓上樓下跑,戴了斗笠爬上屋頂去修。

  蘇姨對急著往屋外走的張天師說,「別慌,你不要淋濕。」她拿出木桶和盆子,他接過去,上樓去放在她們的床上。她找出所有的盆碗餐具,擱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蘭胡兒管住珂賽特!」她一邊說一邊掏開爐火,洗鍋盛水做了一大鍋玉米粥。

  燕飛飛頂了一塊塑料布,跑到屋外嚷嚷,「大崗,不要滑了!」蘭胡兒牽著狗,讓她面對亂局不要叫,一叫,屋頂上的人會分心走神。

  終於兩個男人全身濕透水線滴答跳下來,燕飛飛把幹毛巾給大崗擦,大崗先給小山擦。蘭胡兒在幫蘇姨,盛兩碗熱玉米粥,招呼他們:「快點來吃!」

  蘇姨從瓷壇裡取出醬菜,放了一碟。看看屋子裡幾個孩子站的站坐的坐呼得稀拉嘩啦,醬菜碟子早空了,她又揭開壇蓋,取了些又放了一碟。

  這是例行的早飯,因為漏雨,比平常早了一個多小時。

  張天師練過功後,在專門給他空出來的凳子上坐下來,津津有味地喝起粥來。半夜他起來解小手,聽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貼著玻璃窗朝外仔細一看,門口癡呆呆站著一個人,是加里。他倒吸一口冷氣:這個小東西竟然得寸進尺,借了人還想來偷人,白天排練時對蘭胡兒動了心思,他故意閉目養神放他一馬。看來得防著,不然丟財又賠了人,多不划算。但是加里沒有進來,過一陣子就跑掉了。

  這件事使張天師想起來非常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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