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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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後奶奶才明白,父親強調的「門當戶對」是什麼意思。不同的成長背景帶來炯然各 異的行為方式,橫亙在原本兩個世界間的這一道深深的鴻溝,窮其一生也不能夠填平。而貧窮絕不像古書裡描寫的那般美妙和詩意,捉襟見肘、窮困潦倒的窘迫將奶奶的愛情理想摧垮。生性倔強的她不肯向娘家求饒,咬著牙承擔起生活的重負。她生育了4個子女,失去了其中的3個,唯一倖存下來的兒子,又不得不隨著「支援三線建設」的大潮被遠遠「流放」到貴州省。 我不知奶奶是否曾為她的選擇有所悔意,其實,就算她曾有過念頭向娘家屈膝也求告無門。她的被冠之為「臭資本家」的父親早已被人民所打倒,並踏上一萬隻腳。昔日的繁華早已如煙花般墜落,只是在她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向我回憶她錦衣玉食的舊時生活:打蠟的木地板、水晶的大吊燈、如雲的下人老媽子、華美的蕾絲長裙和精緻滑膩的西點……從她小心翼翼保存的黑白照片裡,依稀可尋往日盛世年華的痕跡:穿著刺繡織錦緞旗袍的少女,明眸皓齒,甜美無憂。可是,我看到的,卻是被疾病和貧窮摧毀的婦人。如花的容顏和溫婉的性情被歲月侵蝕,尖酸刻薄,暴躁易怒,要不整日整日不發一語,要不就無休無止地發脾氣。 爺爺是個性格懦弱的老好人。他一定很愛奶奶,但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個不如意的昔日富家大小姐。他沒有多少文化,沒有能力讓她過上她夢想中的生活。他只有默默辛苦地工作,像一頭終日俯首勞作的老黃牛,靠一己之力賺一份溫飽。面對妻子無休無止的責難和抱怨,他只有寬容和隱忍,還有滲透到骨子裡的一份憐惜。 這些是我後來才明白過來的。當時的我,只感覺奶奶像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刁蠻而霸道,而爺爺,則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可憐蟲,整日受著奶奶的欺辱。我痛恨著命運的不公,痛恨著奶奶的跋扈。卻不料,多年以後,我也這樣無休止地對著我的丈夫亂發脾氣,他也如爺爺般退讓和忍耐。我所痛恨的,變本加厲地在我身上體現。遺傳,便是如此神秘莫測不可理喻。 奶奶讓我敬畏懼怕,不敢親近,爺爺終日勞苦,對我無暇顧及。6歲的我,失去了所有的愛撫和慰藉。理論上有著很多親人,卻被整個世界所拋棄,天地之大,竟無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慢慢地收縮自己,像一隻蝸牛,蜷縮到一個隻屬於自己的小天地裡,獨來獨往,終至失語。 我喜歡藏身到客廳那張巨大的紅木方桌下,一個人看書或發呆。這種隱蔽的環境讓我感覺踏實和安全。有時鄰居來串門,奶奶就和他們坐在方桌旁說話,我沉默地蜷縮在桌子底下,一語不發。通常兩三個小時她們都不會發現我的存在。有時我不耐煩,從桌子底下鑽出,她們會失聲尖叫,活似見了鬼! 更多的時候,我喜歡從閣樓的窗戶爬出去,坐在瓦片的屋頂上看天。天空很藍,成群的鴿子「呼啦啦」地從面前飛過。我把襪子脫掉,伸出腳,感受著風的時速,有一種隱秘的快感。我想像自己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飛,無拘無束,飄逸逍遙。可是,總有多事的鄰居發現我,然後高聲尖叫:「裴裴奶奶,你家裴裴又爬到屋頂上去了!」然後我會被揪下來,站在客廳接受奶奶的呵斥。 我習慣了沒有爸爸媽媽的日子,習慣了奶奶的敏感易怒,習慣了以自閉來對抗這世界的冷漠。我上學了,上海的小孩自以為是又懦弱嬌氣。我滿臉無所謂的漠然,獨行俠一般在校園裡冷冷穿越,倒贏得他們莫名其妙的崇拜和尊重,每天都有人在我面前獻媚,於是我也就莫名其妙地成為一幫孩子的「頭兒」。當然,這幫孩子全是班上的差生,我每天帶領他們翹課調皮搗蛋。唯一不同的是我成績很好,學習對於我不是難事,這讓老師拿我沒有辦法。 10歲的時候,一天放學回家,看見一個中年男子坐在客廳裡。他神色倦憊,風塵僕僕,臉上帶著一種小地方人所固有的拘謹謙卑的笑容,腳下還放著一個骯髒的旅行袋,一看就是剛到上海的外鄉人。 「裴裴,快看這是誰來了?」奶奶喜悅地叫著,顯出一份我不熟悉的慈愛。而那男子已經激動地站起身來,熱情地對我張開雙手。 我冷淡地看了來人一眼,敷衍地叫了一聲:「叔叔!」 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伸出的雙手僵在半空,像一個尷尬的定格。 「裴裴,這是你爸爸呀!你怎麼連爸爸都不認識了?」奶奶叫道。 爸爸?多麼遙遠的稱呼!我疑惑地望過去,那張臉依稀熟悉卻又無比陌生。4年的光陰讓記憶裂成碎片,在父母身邊的日子已成前塵往事。 「滬生,你一走4年,連照片也沒寄過一張,孩子都快把你忘了。」奶奶歎息著說。 「是,我,我太忙,日子太艱難了。」父親局促地搓著雙手,想撫摸我的頭,卻被我冷漠地躲開。他頹然地坐回到椅子裡,愧疚地低下了頭。 父親原本只是來看看我,但見到我之後他改變了主意,堅決要把我帶回鳳凰城。於是,我倉促地收拾了行裝,和父親一同登上開往鳳凰城的列車。 在火車上,父親給我買了燒雞和汽水,一遍遍跑到衛生間絞濕了毛巾讓我擦拭油膩骯髒的面頰。他不是善於言辭的人,但我看出他在竭盡所能地對我好。短短兩天的旅程,我享受到了缺失已久的親情的溫暖。「血濃於水」,父女天性的親和沖掉了時間以及他們的冷淡造 就的隔膜,10歲孩子的心裡沒有積澱太深的怨恨,只要父母肯伸出手,孩子便可以重新承歡膝下。我很想撲進父親懷裡痛哭一場,哭盡所有的冤屈和不平,但長久的壓抑讓我已不懂得如何釋放自己的感情。我近乎貪婪地享受著父親的呵護和寵愛,表面不動聲色,而內心裡沸騰如火,我清晰地感知自己心底的堅冰在融化。 我以為,自己從此有了感情的皈依。 但幸福如此短暫,像風過無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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