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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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這樣的看法是錯。事實上,芊芊的文字尤其是在詩裡確實也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哀怨與憂傷。曾經有人驚呼芊芊文字的溫柔無奈和外表的神采飛揚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女孩。我想,在芊芊的內心深處,一定有著更隱秘、更幽深的世界,那是所有人都無法探知的,甚至是我這樣自認對她無所不知的朋友。在那個世界裡,她是沉靜的,睿智的,甚至憂鬱的,那是完全屬於她個人的角落,只有通過她的文字偶爾可窺見一斑。骨子裡,她有著文人的悲憫情懷。 但芊芊又是快樂的,活力四射的,她對生活充滿了興趣和熱情。我喜歡她,很多時候,我的心總是沉在穀底難以自拔,而她一鬧一笑,至少可以在形式上感染我,讓我不至於總是那麼消沉落寞。 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無可救藥。 想起來,無憂無慮的日子不是沒有過。在5歲以前,作為父母的長女,我應該擁有過他們的呵護與寵愛,直到裴望出世。 這個白白胖胖的小人兒,有著粉雕玉琢的面孔,人見人愛。我清晰地看到,這個「天使」的到來,結束了我的童年。從此,我在父母眼裡成為透明的玻璃人,只有叫我洗尿布或是遞奶瓶的時候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 裴望,我的弟弟,花瓣一樣的嘴唇,玫瑰色的臉頰,笑起來眼睛閃閃發光,像天空鑲嵌的寶石,蓮藕一般的手臂在空中揮舞,漂亮得傷天害理。我喜歡他,就像喜歡我的布娃娃,他比任何一個布娃娃都可愛一百倍。 可是,我懷念沒有他的日子。那時,我穿上海寄來的帶蕾絲的短裙,紅色的皮鞋。最讓我驕傲的是一頭齊腰的長髮,媽媽醉心于在我頭上變換花樣,馬尾辮,丫環髻,披肩髮……五顏六色的玻璃發飾漂亮得像所羅門的寶藏。同伴們欣羡地叫我「小公主」,我在他們的羡慕和奉迎中陶醉。 是裴望結束了這一切。 媽媽不再有時間和耐心給我梳頭,在那間理髮店裡,我驚恐地看到晶亮柔滑的髮絲紛紛從空中飄落,像離開了枝頭的花瓣,頹然地散落在地上,乾癟枯萎,了無生氣。鏡中的人影,支棱著一頭參差不齊的短髮,像一個不折不扣的醜小鴨。 我不能接受這副莫名其妙的怪模樣,拉開嗓門委屈地號啕起來。媽媽卻欣慰地說:「這下好了,省事了。」 我整日撫摸著我的玻璃發飾,哀悼著我美麗的長髮、我歡樂無憂的童年。我不能止住我的悲傷,也不能止住對裴望的怨恨。所以,我親他抱他,又會狠狠地掐他,往他的牛奶瓶里加自來水,聽到他疼痛委屈的哭聲,又憐惜又解氣。 裴望經常拉肚子,半夜在驚恐中哭醒,他滿月般的小臉迅速瘦削下去。 父母焦急萬分,遍尋良醫而不得要領。他們不會懷疑到我,6歲的沉默寡言的女兒。在大人的心裡,孩子都是純潔無瑕的天使。但是,他們決定將我送走,因為他們的精力不允許同時照料兩個孩子。 6歲生日過了沒幾天,我被送往上海。 20世紀70年代末的上海,有著別的城市沒有的奢靡和繁華,一棟棟洋溢歐陸風情的建築,猶如童話中的城堡,美得像夢。 下了火車,我怯怯地扯住爸爸的衣襟。爸爸背了一個很大的包,這使他的身軀艱難地佝僂著,像一個負重的民工。我意識到我們的穿著都很土氣,因為周圍那些清高的上海人對我們投以鄙夷的目光。 我們輾轉乘了幾路公共汽車,又穿過曲曲彎彎的弄堂,終於到達了一座小小的四合院。一個身形高大,相貌威嚴的老年婦人在屋裡等待著我們。見到爸爸洗得泛白的藍布中山裝,她皺著眉,不快地說:「滬生,你真的是越來越土氣了,跟那些鄉下人一模一樣。別忘了,你的名字是『滬生』,別給阿拉上海人丟臉!」 爸爸尷尬地笑笑,拖過藏在他身後的我,賠笑著說:「媽,這就是裴裴。來,裴裴,快叫奶奶。」 我畏怯而戒備地盯著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婦人,她緊抿的唇角和輕蔑的語氣讓我感覺她很不歡迎我們的到來。我固執地閉緊嘴巴,不發一言。 「快叫奶奶呀!剛才不是才教過你嗎?嗨,這孩子,怎麼了!」爸爸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 「算了,鄉下小囡,沒見過世面。」應該被我稱之為「奶奶」的婦人不耐煩地一揮手,饒過了我。 3天后,爸爸走了,我被留在了上海。 米蘭·昆德拉說:「一個背井離鄉的人是可悲的。」如果我有了孩子,一定不讓他小小年紀就四處漂泊。離開了父母的呵護,再奢侈豪華的環境也只是寄人籬下。 住在上海逼仄矮小的閣樓裡,我懷想遙遠的大山深處,那座安寧幽靜的小小城市。 歷史上的鳳凰城,因為四處是原始森林,人煙稀少,一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蠻荒之地,亦成為朝廷懲罰罪人的流放之地。寫過「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大才子劉禹錫就曾被貶到鳳凰城,由於好友柳宗元的說情,稱鳳凰城「地處荒蠻、非人所居之地」,才令皇帝開恩,換到了廣西的連州。 大詩人李白也險些被流放到鳳凰城,不想他剛剛走到白帝城,便接到赦令,欣喜若狂,留下《早發白帝城》的千古名篇陶然而歸。 父親因「歷史的誤會」被流放到鳳凰城,我卻因為裴望的到來被「流放」回上海,由此,「流放」便釀成我生命中永恆的底色。永無家園,永無歸宿。 上海的家,只有爺爺和奶奶兩個人。年輕時,奶奶是一個漂亮的富家小姐,驕縱而任性。她讀多了古時的愛情小說,什麼《西廂記》《紅樓夢》《卓文君》……感動於窮困高尚的愛情,義無反顧地下嫁一貧如洗的長工裴南江。從「上只角」徐家匯搬到如今的「下只角」閘北區,棲身於這座破舊的小四合院裡,直至辭世都不曾翻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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