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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來吧。」樊疏桐說了聲,徑直走過去接過護士手中的毛巾。

  連波詫異地看著哥哥,更像是不認得了。

  但樊疏桐沒有理會連波的目光,脫下外套,俯身掀起父親的病號服,輕輕為他擦拭後背,非常非常的輕,好像生怕把父親弄疼了似的。他什麼也沒說,抹完背又抹父親的手和脖頸,連波在一邊默默地看著,眼眶泛起潮湧的霧氣。

  忙完後,兩人到病房外的露臺上抽煙。深秋的夜很涼,墨黑天幕上零星的星光顯得遙遠而寂寥,露臺下是醫院的後花園,冬青樹被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空氣中有冷冽的清香,極大地緩解了病房內消毒水的味道。

  「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抽煙了?」樊疏桐打量著連波,目光沒有了在飯店時的冷漠淡然,更多的是融融的暖意。

  「很少抽,偶爾來一兩根。」連波笑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總是這麼斯文,但樊疏桐卻感覺到了兩人間沉默的空氣,以及無法忽視的疏離。他熟練老到地吐出一個大大煙圈,舉起手,端詳指間忽明忽滅的煙頭,像是漫不經心,又明顯是醞釀已久:「秀才,你還恨我是吧?」

  「哥,說這些幹嗎。」連波轉過臉,夜風將他額頭的頭髮吹得很亂,他伸手拂了下,並不願意談這個話題。

  樊疏桐沒有看他,自顧說:「真沒想到,我們兄弟會因為一個小丫頭鬧成今天這樣……其實第一次見到那丫頭,我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覺得她會給我們這個家帶來什麼,只是沒想到帶來的會是這個家……支離破碎……不是我有意的,我不是針對她,你該知道的……」

  「哥,事情都過去了,就別說了。」

  「可是在你心裡從來沒有過去,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樊疏桐的聲音漸漸沙啞,背過身仰起頭來,「這幾年我心裡一直不好受,除了賺錢,人也變得懶惰很多,不願意跟自己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喜歡一個人待著胡思亂想……有些事真的不能想, 一想心裡就……」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很堵,透不過氣,堵得難受……」說著他猛抽了幾口煙,抽急了被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連波輕拍他的背:「哥,什麼也別說了,只要你好好的,爸好好的,比什麼都強。」這麼說著,只覺眼眶發熱,他忙低下頭掩飾著捏了下鼻頭,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樊疏桐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伏在露臺欄杆上喘氣:「我們還有可能回到過去嗎?你明知道沒有可能的,對吧?」

  「我現在只擔心朝夕,陸阿姨不在了,她該怎麼辦?」連波搖著頭,想好了不說她的,一提到她,那種避無可避的刺痛就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緊,「其他的事我一概都不去想,朝夕……朝夕她可怎麼辦,她還這麼小,一個人怎麼生活?她恨我們家,哥,她恨……」

  樊疏桐抬頭側臉看著他:「聽說你去看過她。」

  「是的,可是沒見著。」連波愣了下,覺得不對頭,「你怎麼知道?」

  樊疏桐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的樣子,但終於什麼也沒說,笑了笑:「我啥事不知道呢?人在外面,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大院……這兩年我到過很多地方,哪兒都比不上我們的大院,有時候在路上碰見穿軍裝的,就格外激動,激動得像個傻子。人真是很奇怪,為什麼失去了的回頭看又覺著惦念呢?」

  連波沒有應答,歎息著吐出一句:「我想再去看看朝夕。」

  「算了吧,讓她過自己的生活吧,她可能……並不樂意我們去打攪她,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讓她忘掉過去吧。」

  「軍區派人過去了,陸蓁應該是今天出殯。」連波總是答非所問。

  樊疏桐低下頭,指間的煙頭已經燃盡了,他扔掉煙頭重新點了根。風有點大,他躬著身子背對著露臺,「哧」的一聲輕響,他劃亮一根火柴,小小的幽藍的火光在他手心忽閃搖曳,卻怎麼也點不著煙,以為是風太大,其實是他手不停在抖的緣故。

  「我來吧。」連波拿過火柴盒,劃亮火柴,將幽藍的火遞上前。這麼多年了,樊疏桐還是改不了用火柴點煙的習慣,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偷父親的火柴和煙,一根一根地劃亮。他喜歡那種短暫的光亮,喜歡火柴燃燒時散發出的好聞的硝煙味,其實那是磷燃燒的味道,但他聞著總覺得像硝煙,像極了父親身上的味道。父親戎馬一生,戰爭的痕跡已經越來越淡,和平年代不需要打仗,但是父親身上卻很奇妙地留下了硝煙的味道,非常獨特的氣息。樊疏桐從小迷戀那種味道,渴望得到父親的親近,哪怕是一個擁抱,也會讓他激動很多天,可是自懂事後父親沒有抱過他,跟他說話也總是板著臉,父子間的戰爭演變到最後終於是他離家出走。

  在外面漂泊的這些年,他口袋裡始終揣著盒火柴,身邊經常有人笑他老土,都什麼年月了還用火柴,可是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也不去想自己為什麼喜歡用火柴,他只是喜歡那種味道。那幽藍的小火苗,雖然短暫,卻出人意料地給他溫暖。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可憐,孤獨到需要火柴給予他溫暖,比童話裡那個凍死的小女孩還悲慘。火柴的光亮讓他看到了自己脆弱的心。

  此刻他低著頭,看著手中的香煙,一縷縷煙霧嫋嫋升起,目光追著那團霧,無盡的憂傷彌漫開來,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將它緩緩吐在空氣中,就像他年少時常有的姿態一樣,漫不經心地撅起嘴唇,輕輕地吹散那一縷縷煙……

  半晌,他才甕甕地說了句:「我殺了人。」連波駭得一凜,倏地瞪大眼睛。他趕緊解釋:「我殺了朝夕的爸爸,如果不是我,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就不會死,那個女人也不會瘋……秀才,我現在終於明白,這世上不僅有不需子彈的戰爭,同時也有不動刀子的殺人,我有種很可怕的直覺,我將來會為這事付出代價。而朝夕……即便我們不去找她,我預感她也會來找我們討債,這是命中註定的,她一定會來的……」

  「哥,你想得太多了,朝夕是善良的孩子。」

  「她已經不是孩子了,跟她媽一樣高……也很漂亮……」

  「你怎麼知道?你去見過她?」連波一把拽過樊疏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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