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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大家都長大了,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但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都離開了部隊,轉業到了地方上。沒有經過事先商量那是假的,因為都在一個大院長大,三天兩頭地碰面,自然就回避不了留在部隊或轉業的話題。為此他們還專門「開會」研究過,地點還是寇海姥姥家的小院,只不過少了樊疏桐。當時正是五月天,院子裡的石榴花開得正好,蜜蜂嗡嗡地圍著花樹飛。

  黑皮一邊吃著寇海姥姥做的棗糕,一邊說:「不行了,我招架不住了,我家老頭子硬逼我去雲南野戰部隊,我舅舅在那兒呢,老頭子說要我多下前線鍛煉,擔心我成天在家吃喝玩樂成紈絝。」

  黑皮的爹是樊世榮的部下,年輕時候跟樊世榮一起參加過自衛反擊戰,現在在軍區也是身居高位。黑皮其實有名有姓,本名叫陸春江,他爹是黑龍江人,有很深的思鄉情結,就給他取了個江字,而他娘生他的時候難產差點犧牲,他爹為感謝他娘就在江字前面又加了個春,他娘的名字裡就有春。為此陸春江同志從小到大就被死黨們笑話,明明是個爺們兒,偏取了個女人的名字。

  細毛的名字也強不到哪兒去,甚至更慘,本名叫朴赫,爹是朝鮮人,娘是漢人,細毛出生時他爹剛好立了戰功,於是就給他取名「赫」,寓意是好的,希望兒子將來也能為祖國為人民立下赫赫戰功。不料細毛從小就有口吃的毛病,尤其是緊張的時候,更加磕磕巴巴,聽他說話是件忒費勁的事。結果開學第一天,細毛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把自己的名字朴赫念成了「嫖客」,幾個年紀稍大點的同學都偷著壞笑,當時細毛還小,傻不拉唧啥都不懂,被同學取了「嫖客」做外號他還不知道咋回事,回家就問他爹嫖客是什麼意思。他爹氣得當場扇他兩耳光,那兩耳光扇得有點重,細毛當時就口鼻流血。後來他的成績一直不咋地,每次被他爹訓,他就反咬一口,說是他爹把他打傻的。他爹氣得直哼哼,就差沒一槍把這傻兒子給崩了。

  細毛對於轉業的問題的意見很明確:「肯定要出去,我不想留部隊,你說我們從小就在這大院長大,閉上眼睛都……都是綠軍裝,我……我煩了!我也……也厭了!而且我們只要還在部隊,就擺脫不了爹媽的影子,甭說雲南海南,去哪兒都會有人給他們彙報,你說這有意思嗎?忒……忒沒意思!」

  「就是這個理!」寇海頓下茶杯,也發話了,「我也不想一輩子被他們盯著,在部隊幹得再好也會被人說成是沾了老頭子的光,我寇海再不濟,出去飯總能混到吃的,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沒他們這棵大樹我照樣混得風生水起……」說著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連波,「我說秀才,你也發表下意見吧,你是首長的公子呃,你想一輩子活在你家老頭子光環下?」

  連波顯然早有主意,很斯文地笑笑:「不。」

  他就一個字。不。

  於是大家結成了同盟,發誓跟家裡老頭死磕到底。連波還好,樊世榮雖然覺得讓他離開部隊很惋惜,但也沒有勉強他,只說出了這大院的門,他就不是部隊上的人了,社會上可不比部隊單純,要他好自為之。寇海就慘了,他爹就差沒跟他斷絕父子關係,倒是他娘常惠茹很開明,同意讓兒子出去見識見識,說早晚他還會回來的。黑皮和細毛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家裡老頭子幾乎將他們掃地出門,尤其黑皮,差點挨他爹的皮帶抽,但他發揚了先輩們不怕死的光榮傳統,誓死沒當叛徒,最終取得了轉業鬥爭的偉大勝利。

  黑皮後來在寇海姥姥家的小院裡作總結報告時說:「那麼粗的皮帶在我面前甩來甩去的,我眉毛都沒抬下,我敢打賭我上輩子肯定是一烈士,被敵人嚴刑拷打最後光榮犧牲,所以這輩子我還是秉承了烈士的無畏精神。」

  細毛「呸」了聲:「你,你是烈士,那我是……是什麼啊?」

  「嫖——客——」

  眾人異口同聲。

  轉眼兩年過去,兄弟們間的差距很快就顯出來了,連波自不必說,成了晚報社的名記,工作非常出色。寇海也果然沒成孬種,到地方海關後,全然沒了年少時的叛逆,不僅工作上口碑極佳,人品也備受讚譽,到底是將門之子,沒有給他爹丟臉。相比之下,黑皮和細毛就算是不務正業了,到地方後上了幾天班,就各自出來做買賣,什麼賺錢就做什麼,錢是賺了些,但一天到晚在外面喝酒交朋友,手頭並不寬裕,還經常找寇海借錢。寇海的妹妹常英則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竟然考上了警校,依然還站在軍人的行列,現在被她爹寇振洲當成僅存的碩果,寵得無法無天。常英從小就跟個小子似的,喜歡打架,進了警校很學了點拳腳功夫,未來女警官的風采已經顯露無遺。連寇海都不是她的對手,所以一般情況下寇海不敢惹妹妹,這次聚會本來不帶她來的,結果常英眼睛朝他一盯,沒說話,就盯了五秒,寇海舉起雙手:「我投降。」

  跟樊疏桐他們見了面,寇海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常英就沖前面了,對著樊疏桐就是一拳,拍著他的肩膀笑聲朗朗:「首長,您回來了!」

  她還記著小時候的稱謂呢。

  「首長」樊疏桐上下打量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小警衛,摸著她的短髮直咂舌:「嘖嘖嘖,好小子,都這麼大了。」

  他在潛意識裡還是把常英當小子。

  一句話就逗樂了黑皮和細毛,兩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笑什麼笑!想當沙包是吧?!」常英眼一橫,搓著雙手說,「姑娘好幾天沒練拳了,你們皮也癢了吧,要不要我給你們撓撓?」

  她不說「姑娘」還好,一說姑娘,黑皮和細毛,包括她哥哥寇海更加笑得肩膀直聳,黑皮和細毛帶來的女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常英洩氣了,目光一轉,落在高大英俊的樊疏桐身上:「首長,您看清楚了,」她指了指自己,「我是雌的,雌的!」說著又把手指向黑皮和細毛,「他們才是公的!這麼明顯的區別您怎麼看不出來呢?」

  樊疏桐眉毛一揚,笑答:「我也是公的。」

  又是一陣哄笑,現場氣氛更加熱鬧得不得了。大家坐下來吃吃喝喝,都對樊疏桐這兩年的情況非常好奇,問他現在在做什麼。「做點小買賣唄。」樊疏桐含糊其辭,沒有正面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做的可不是小買賣,出手闊綽,一頓飯吃掉兩千連眼睛都不眨。那個時候的兩千相當於現在的上萬了,再看他身上的穿戴,都不是商場裡隨便買得到的便宜貨,手錶都是金晃晃的,常英問他在哪兒買的,他說是香港。

  「哎喲喂,你都去過香港了?啥樣,給哥們兒介紹介紹?」黑皮兩眼放光,那時香港還沒有回歸,在很多內地人眼裡是非常神秘和富有的。

  樊疏桐聳聳肩:「沒什麼,就那樣。」

  顯然,他並不願意多談。

  「哪樣啊,我這輩子去美國是沒……沒指望了,就想去……去趟香港。」細毛不僅緊張的時候口吃,喝了酒口吃更嚴重。

  寇海因為在海關工作,是去過香港的,瞥了一眼細毛:「我勸你還是別去,就你這樣,去了如果被員警收容,問你話,會被你急死。」

  細毛眼一翻:「我說海……海子啊,兄弟現在是……是落魄,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敢打包票我……我日後不吃香的喝辣的?到那時候,別說香港,美國都不算個屁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不……不可鬥量,是吧士林……」說完抹了抹頭上的汗,顯然自己也覺得說話很吃力。

  樊疏桐閑閑地吐著煙圈,又只是笑笑,並未發表意見。

  連波側臉打量樊疏桐,越發覺得他很陌生,雖然相貌上他沒有太大的變化,但他的目光和神態明顯的老練深沉多了,總有種漠然的恍惚感。人還是那個人,靈魂卻變了。至少連波是這麼感覺的。除了在醫院問過「這幾年你還好吧」,連波沒有再多問一句這幾年他在外面做過什麼,遇到了什麼,他沒有問,樊疏桐也沒有說。

  在喀秋莎吃完飯,兄弟倆一起去醫院看父親。樊世榮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一直在昏睡,兩人進病房的時候,護士正在給他擦背,以防他生褥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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